元真仪是合道期。
以往众人只看向最顶级的那一位,总认为剑君是世间无双。
剑君自然是世间无双,渡劫期的强者仅此一位。但事实上,合道期同样不多。
就如这一次的战斗,魔族与人族叛徒勾结,集合两族之力也仅仅是凑出了两个合道期而已。
而两个合道期就能支撑整个行动,甚至笃定可以将剑门夷为平地,足见合道的稀少。
这一战,是常乐经历的最为凶险的一战。
常乐自然不敢大意,她提着剑,看着元真仪。
元真仪道:“你是小辈,我让你一招。”
常乐笑了笑:“多谢尊者。”
一笑而过后,杀招尽出,一出便是她最强一招“天地一剑”。
她并未有丝毫的隐藏,灵气呼啸之间,卷起周围气浪万千,天地嗡鸣,隐约传来应和共鸣。
元真仪眯了眯眼睛,她的脸颊上陡然飞出了一丝血线,随风飘去。
“好剑招。”元真仪说道,她抬起手,她能感觉到空气之中都带着一股排斥之感,是天地将她视作敌人。
“若你是合道,我说的那一句让字,便是有些自大了。”
“后生可畏。”
“还好,今日我来,剑门便再无可畏后生。”
元真仪话音一落,只见袖中飞出无数的毒虫,那些毒虫发出嗡鸣之声,随风摇摆。
这片受常乐掌控的天地便在陡然之间改天换地。无数草木升起,原本干燥的空气里多了许多湿润的水气。
绿色自元真仪的脚下出现,一直往前蔓延,直到常乐脚下。
常乐一脚踩下,只听到无数令人耳酸的嚓嚓声。她抬起脚,只见下方是无数小虫,她那一脚下去,将这些小虫碾压,汁水飞溅在了她的鞋底。
这些绿色,竟都是些虫子。
常乐抬起头,元真仪手持的拐杖轻轻地点了地面。
刹那间大地动摇起来。不,这并非是大地在震动,而是脚下的那些虫子。它们上下晃动,引得常乐心绪也随之波动。
常乐暗道一声不妙,放纵凤凰火,凤凰火过处,虫子顿时化作飞灰散开。
元真仪道:“你的机缘不错,竟是得了这样的神物。”
常乐的手腕转动,并不答话,只是微微抬首,法身上的那枚凤凰虚影顿时浮现,又得了凤凰火的滋养,顿时更显灵活,宛若真凤在世一般。
她伸手拍了拍那凤凰,轻声道:“去。”
火凤轻鸣顿时飞出,竟是生生烧出了一片空地出来。
“凤凰。”
元真仪轻声道:“有生见过这般凤鸟,也是极好。”
她轻轻地摇动了拐杖:“老身生于十万大山之间,草木茂密所在。可哪怕是最凶猛的猛兽,亦是害怕这些看上去很细弱的虫豸。”
“猛兽如此,人亦是如此。”
幽绿的小虫发出嗡嗡的声响,翅膀震颤不休。常乐见不远处人人皆是捂住耳朵,眉头一皱。
凤鸟顿时发出清鸣,卷起火风。但不想虫子们随风而上,将凤鸟包裹其中。
凤鸟展开翅膀,火焰腾飞而起,将那些虫子烧光,但无尽的虫子绵绵不绝,很快重新缠绕上凤凰,将它困在其中。
凤凰很快发出了哀鸣。
元真仪看向常乐,地面的血线虫沿着砖缝缠绕,蜿蜒如朱砂咒文,升腾起的瘴气与空中燃烧不休的火焰一起,犹如抗争。
“你……似乎有些奇怪?我的蛊虫迷惑不了你,瘴气也对你无效。”
元真仪说道,她猛然朝常乐伸出手来。
常乐急忙抬剑挡住。但在她的视线里,元真仪似乎变得无比高大,伸出的手掌亦是无可匹敌,带着绝对的笃定压下来。
这并非仅仅是普通的一招,而是一种更类似不可违抗,不可躲开的法则。
便如人需要呼吸一样自然。而她,也不可能抵挡。
常乐咬住下唇,她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息,又一次逼迫体内的内丹疯狂运转。
凤凰气息再次攀登,常乐猛然握剑,再一次挥剑。
“天地一剑!”
一剑不成,只是撕破了元真仪手上些许毛发而已。
常乐一次又一次地榨干体内的灵气,再压榨出凤凰内丹里的灵气。
她一遍一遍,仿若不知疲倦,就连体内的凤凰内丹陡然碎裂开来,凤凰灵气陡然席卷全身,常乐吐出一口血。
元真仪眯起了眼睛,她已经感觉到了疼痛。
合道尊者,某种程度上可以感应大道,甚至动用一定大道之威。这才是她平平淡淡挥出这一掌,但其他人无从避开的缘由。
但偏生眼前的人不肯服输,也不肯服软,她一次次徒劳地挥剑,犹如蚂蚁在大象面前挥动树枝。
难道大象会因此心生畏惧吗?
那只是徒劳而已。
元真仪想到,心中升起一丝厌烦。
这时,她看到了一道血线,是谁的血?
紧跟着,她感觉到了疼痛。
手掌间闪出一道剑光,在刹那之间撕开天幕,将这定好的规则与大道切开。
刹那间,所有的幻象顿时消散开来。
高大的如日月的元真仪,那无可匹敌,不能抵挡的手掌都一起消散开来。
元真仪还站在原地,就如此前的模样。不同的是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人,有着不同中原人的异域风情。她的手很白皙细长,犹如一张画。而一道血线撕开她如画的骨肉,露出白骨,血液正缓缓滴落在地。
小虫们顿时散开,不敢靠近元真仪。
元真仪抬起头,她看到一双凶猛如野兽一样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眨动了下睫毛,垂落下一滴鲜血来,让那双漂亮的眼睛蒙上带着杀气的红。
“细弱的虫子,也会被猛兽惧怕。”
常乐说道,她伸手一招,凤鸟再次自火焰中浮动而出。
常乐猛然甩剑:“这是你说的。老前辈,受教了。”
元真仪笑了:“有趣。若你不是剑门弟子,或许老身会收你为徒。”
她伸手抚摸过伤口,无数细小的蠕虫自她的血肉中浮动出来,拉扯着她伤口,为她重新组成血肉。
看上去就好似她的身躯已经并非是人类之躯,而是由这些蛊虫们组成一般。
蛊虫不灭,她的生机亦是无穷无尽。
有些麻烦。
常乐心中想着,但是麻烦也得上,因为她身后就是自己的爱人、亲人,是在她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羁绊与牵挂。
她穿越至今,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她再一次握紧手中的剑,又突然有些后悔此前对许应祈有些太凶了些。她应该更温柔一点的,也应该好好地对许应祈说上几句话。
只是不知此后还有没有机会。
她突然理解了为何许应祈总是要站在前方,为什么要成为那把最尖锐的剑,去斩断一切的不可控。
她想要她喜欢的那些人活下去,想要剑门长久地存在,想要天剑峰的桃花依旧,年年盛放。想要剑门新入门的小弟子们每年依然在尉迟樗的戒尺下抱头乱窜,也不想他们带着一脸必死的坚定神情站出来面对战争。
她想要年年岁岁,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佳人如故,白首如新。
元真仪手中一挥,无数蛊虫顿时飞出,朝常乐铺天盖地地飞来,一时之间,就连元真仪自己也似乎化作了这漫天的蛊虫的一部分。
这些虫子细若飞絮,就连刀剑都不可以断绝。
天空之中的飞虫们时而组成元真仪的面容,嘴唇张合,说道:“何必如此麻烦,我复仇又与你何干?”
时而又飞散开来,与常乐缠斗在一处。
常乐听见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她猛然回头,只见那些飞虫们扑在了常乐为许应祈设下的剑阵之中,张开口器啃咬着剑阵。
剑阵不停发出鸣动,震碎虫子。但是虫子也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剑阵上面已经出现了破损,或许不多时就会彻底破开。
常乐眼见这副模样,她越是着急,却又好像越是冷静起来。
她摸出了此前玄凤交给自己的翎羽,轻轻一弹,鸟鸣顿时泄出,带着妖王的威压。
虫子最是敏锐,也最是受本能影响,当下,虫子的飞舞就是一顿。
竟然合道的威压随即落下,让这一顿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但这已经足够了。
“剑到底是什么?”
常乐曾经问过许应祈。许应祈回她:“我善切断。”
这是一把剑的回答。
剑最朴质,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刺穿与切割。当许应祈将这一点发挥到极致,她就再无敌手。
但常乐是剑鞘,剑鞘最擅长的是什么。
常乐手中紧握着剑,她想,自然是容纳与保护。
神兵锋利,可分山断海,可断裂天下一切,但是剑鞘是容纳这锋利的所在。
她突然想明白了。
她猛然朝虫群伸出了手。
而她的法身也在渐渐变大,犹如此前元真仪那般,法相天地,朝着虫群压来。
元真仪发出了嘲笑声,无数的虫群组成元真仪的容貌,嘴唇张合开口道:“你以炼虚境化作法相天地,又如何撼动合道尊者呢?”
“年轻人,合道本身的意思,就是与道相合。”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此为大道。”
“你以为变得如天地般高大就可以变成道本身了吗?可悲可叹!”
虫群嗡嗡作响,越发宏大,遮天蔽日。
而常乐的手中却仿佛传来无穷的吸力,将虫群朝着自己身体里吞去。
元真仪哈哈大笑:“有趣有趣,你是想要以自己的血肉来喂饱我的虫群吗?”
元真仪不退反进,驱使虫群往常乐的身体里冲去。
只是真正到了常乐的体内,她才陡然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是什么地方,你的体内……”
这是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空间,没有内脏和血流,而是空荡荡的,宛若最上层的高空,是一片空寂的安静。
元真仪化身的虫群嗡嗡作响,她分出虫群去探索周围,却没有找到边界所在。
“你是打算就此困住我吗?”
元真仪忍不住轻笑道:“我虽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将我困入这空间里,但我可是合道尊者。”
在她不远处,常乐的一抹灵识漂浮在其中,她盯住元真仪所在的虫群,沉声道:“合道尊者又如何?我可是渡劫期灵剑的剑鞘。”
说完,常乐缓缓合手。
这无尽的黑夜之中就燃起了一捧火。
就如混沌初生时,打开迷蒙天地的第一道火光,它照亮黑夜,区分黑白。
凤凰火席卷了整个漆黑的宇宙,点燃常乐的体内,常乐抬起头,她看到极远处自己的身体被燃烧锻造。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元真仪痛苦的叫喊声。
随后剑光点亮,它切分天地,在火焰之中穿行。那是在无数岁月里,常乐作为剑鞘所容纳的剑光与剑意。
元真仪的声音更加惨厉。
“这是什么?”
“这是剑君的剑意?”
“你如何会有剑君的剑意?”
“住手!住手!!”
“你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么?要比我们谁更能熬吗?”
常乐没有理会元真仪的惨叫,她也根本无力控制凤凰火和留在体内的剑君的剑意。
这两者都不是眼下的自己所能操控的。
元真仪说得不错,她们之间的战斗,无非就是看谁坚持得更久,更长而已。
常乐闭上了眼睛,她将思绪重新沉淀在这片漆黑的空间。浑身时而变得滚烫,时而又变得冰冷,很是疼痛。
但是她眼下唯一可做的,只有坚持。
一直坚持下去。
常乐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唇。
此刻的外面,卫父和穆瑞抬起头,他们只能看见常乐庞大的身体站立着,不曾缩小,也不曾动作。
“这是……”
穆瑞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这样的对战他们以往可以说闻所未闻过。
卫父摇了摇头,满眼迷茫。而穆瑞则转头看着掐着手诀的许应祈,她的睫毛正快速地颤动着。
若是师叔祖失败了,那许应祈醒来该是何等伤心。
穆瑞小声道:“希望师叔祖平安无事。”
突然常乐开始剧烈地咳嗽下来,她捂住嘴,血液往下流淌,这血液并不是来自她的口中,而是来自她的身体,从无数毛孔中渗出,让她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一般。
常乐的身子也在不停地缩小。突然之间,一团黑虫从常乐的口中飞出。
那是元真仪,却也并非是完好的元真仪。她亦是在常乐的体内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才逃脱出来。
她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
只是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
因为一道剑光划过天地,仿若星河流淌而来,顷刻之间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