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过去,朝阳浮出地平线,跃上山林,阳光洒落在这座经历苦难的城市里,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大街上跑过激动的人,挥着手跑过大街小巷,高声喊道。
“好消息!!魔军全灭!魔军全灭!!人族又多了一位合道大能!”
“天佑人族!!”
人们的目光里带着泪,纷纷应和:“天佑人族……”
远处有金丹以下的修士们和用着器宗工具的普通人一起合力将在战斗中震碎的房屋重新搭建起来。
也有人家中立着白幡,那是战斗里有人牺牲的人的家。
有人在白幡下放上一束花,有修士,也有普通人。他们都低着头,表情沉重。
常乐久久地看着那一幕,手按在城头的城墙上。
许应祈轻柔地抚过她的后背,低声道:“哪怕是合道、渡劫,也有人力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能在一场战斗中保护住所有人的性命。
比如能让死去的人复活。
常乐道:“我也知道,只是在那一瞬间,我确实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做的还不够多。”
常乐说着,又顿了顿,道:“是我太自大了吗?”
许应祈没有开口,她经历过一场气运大战,知道这样的感受,也知道很多人会将他们的期望,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寄托在所谓的大能身上。
背负得太多,久而久之也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这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身后传来了声音,是花兰因。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了,也听了一会儿了。
她没有掩饰过她的存在,自然常乐和许应祈也早就知道她在那里。既然两位合道大能都没有说话,那就说明她可以听。
“花兰因,好久不见。”
常乐回过头,看向眼前的人,又眯了眯眼睛。
花兰因变了许多,倒不是五官,而是气质。原本那个明媚张扬的女性,此刻眉眼间多了一份沉稳和坚毅,却也多了许多的狡猾。
“常尊者。”花兰因笑了一声,她上前几步,和常乐一起并肩站在墙头,看着下方的所有人。
“我以前以为凡人和修士永远不可能和谐共处。”
花兰因说道,她看着下方大家一起通力合作的场景。
她还记得被选成了修士,她断绝尘缘,自此成为了“仙家”,如今想来。
“真是有些自以为是的可笑了。”
常乐转过头:“你怎么来这里了?”
花兰因道:“若是我说是因为魔族入侵,我心怀大义,你信吗?”
常乐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的不确定:“也许?”
花兰因笑起来:“我才不会。”
这一笑,倒是显露出了几分以往的张扬和自信来。
花兰因说道:“是因为剑门的召集,谁让我不小心上了贼船,投靠你们剑门。剑门人手不够,就四处抓壮丁。我们蓬莱宫,仰人鼻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她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又重新落在城中的那些人身上。
“只是来了,花费了那样多的心力、人力,似乎也就舍不得这样走了。”
她说着,又转身朝常乐行了一礼,弯下她一向高傲的后脊,行得极为端正而慎重:“我已经听姜微说了这一路经历。多谢你救她一命。”
常乐终于从花兰因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真正的蓬莱宫主的感觉。
她不再是那个被师尊护住的少宫主,不用去考虑什么凡人修士,也无需考虑什么人族大运。
现在她背负了整个蓬莱宫,所以她会因为一个普通宫人对自己行礼。她身上也背负了这整座城的性命,也所以,她昨夜甚至想要玉石俱焚地保下这座城。
若是当初常乐和许应祈没有出现,这座城在一日后会不会存在,谁也不知道。
但是花兰因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常乐不知道花兰因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但那总归应该不是很好的经历。
所以她也很庄重地回了一礼,说道:“那是我应该做的。”
“师叔祖!!”
远处传来了活泼的声音,常乐抬起头,沉重的剑匣撞击着后背,发出声响,而奔跑过来的姑娘,像一轮闪闪发光的太阳。
“启灵!!”
常乐高声喊道,挥了挥手。
“哈哈!师叔祖!”
启灵扑了过来,在看到许应祈那一刻就停住了脚步,干笑道:“好久不见啊。”
常乐看到启灵的眉眼间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穿过了眉和眼,在启灵眨眼的时候,那道狰狞的伤口拉长,足见当初伤得有多重。
而那只眼珠也灰蒙蒙的,没有丝毫的光泽。
“启灵……”
常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她看着启灵的眼睛:“你的眼睛……”
“啊?我的眼睛?”
启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哈哈笑道:“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常乐不说话,启灵笑道:“我还活着嘛……师叔祖,你别哭呀。”
常乐低首,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自指间渗出来,滴落在地上:“我,我知道你活着是件高兴的事情,但,但是……”
但是那个双眼灿烂,目光里总是闪闪发亮的少女却有一只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启灵手足无措,她抬眼看向许应祈。许应祈朝她点了点头。
于是启灵弯下腰来,轻轻地拍打着常乐的后背,低声道:“师叔祖,我们还活着。我们奋力抵抗了魔族,我们在十年前活下来了,你应该为我们骄傲。”
“……白鹤呢?”
启灵道:“她也活着。”
“……卫朝光呢?”
启灵道:“她可了不得,现在已经是炼虚境。”
“……季寻春呢?”
启灵:“……她断了一只手,但也还活着。”
常乐一个一个地问,此前她在面对许应祈的时候,不敢问。眼下看到启灵,她终于将心底挂记的那些名字一一问出。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句话的含义。
常乐放下手,手掌垂落下来,又很快被另一只手捏住。
两人的体温交缠在一起,应和着心跳的声音,让常乐那复杂的,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捏住的心绪得到了片刻的缓解,也支撑着她,让她得以还稳稳地站立着。
她抬起头来,眼眶很红,表情也很狼狈,看着启灵带着慌乱的表情,低声道:“对不起,失态了。”
“没什么。”启灵回答,她没有再笑,只是事情过得太久,她也哭不出来。只是看着常乐哭了,她也有种安慰。
那些人,她都记在心底,有人为他们哭泣,启灵觉得他们也会开心的。
“我们无愧于人族。”
启灵最后说,她的下巴高高扬起,带着骄傲。
常乐点了点头。
花兰因看了两人一眼,掐诀给常乐扔了个清洁咒,然后道:“走吧,我们也该说说正事了。”
启灵:“啊,这种战后会议就不要叫我了吧,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也要去,谁让你已经是炼虚了,战事计划必须要知道!!”花兰因的表情严肃。
启灵哎哟了几声,还是耷拉着脑袋跟在了常乐和许应祈的身后,嘀咕着:“我现在是小兵了,我有师叔祖和大师姐。”
“合道期有更重要的任务。”花兰因表情严肃,扭头看向许应祈,“许师姐,剑门那边你都安排好了么?无需你镇守了?”
许应祈原本行走的步伐顿时一顿。
常乐也随着花兰因的问话看向了许应祈。
许应祈的额头滑下一滴冷汗,她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常乐:“我忘记了。”
常乐:“……”
花兰因:“……”
启灵:“哇哈哈,我们剑门果真是一脉相传……哎哟!”
她捂住了头,猛地转过头去,一把长剑自剑匣中跳出一截:“玩虫的,你不要太过分。”
玩虫的?
常乐也看了过去,只见暗影中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女人,她扬手将兜帽拉下,露出了那张极具异域风情的脸,苍白而无血色。
“两位,好久不见。”
“玄晖!你,你怎么在这里?”
常乐惊道,她上前了一步,注视着玄晖。她早就没有当初无垢教圣女的傲气,只是周身有一种异常的平静。
无垢教与魔族勾结,攻上剑门,这件事足以将无垢教钉死在人族的耻辱柱上。
而常乐和元真仪另有约定,那也是在气运之战后,为无垢教留下一点血脉。
但玄晖却提前出关。
常乐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是传音道:“我与你的师尊有约定……”
玄晖笑了声,她没有传音,而是直接回道:“我知道,她死的时候,留下的灵识激活,让我好好地待在那里,等着气运战争结束。”
“可是我没有听。”玄晖道,她的肩膀处隆起一个小角落,钻出了一只小蝎子。
她抬手,那只小蝎子就沿着她的手爬了上来,就如常乐曾经见过的那样。
只是现在她的脸色更白,更淡,更像她的名字,是一轮苍白而孤寂的月色。
“因为我也是人族。我是邪修,可我也是人族。”玄晖说道,她抬起眼来,看向常乐,“更何况,尊严是要自己赢来的,而不是旁人交换施舍的。”
“我如今是无垢教唯一的血脉,自然也有那个权力决定无垢教的未来。”
“是不是按照师尊的意思行事,都在我。”
她说道,表情淡然平静,但内里似乎又蕴着一团火。
她大道坚定,哪怕此路独行,她也依然无畏。
已经没有必要说什么了。
常乐想着,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她上前一步,玄晖朝她点了点头,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将兜帽罩在自己头上,淡淡的话音从兜帽底下传来:“时间不多,大家都还等着你们。”
她说完,转身离开。
启灵哎呀了一声,喊:“玩虫的,一起呀。”
“又不是小孩子……”玄晖的话没有说完,启灵就已经来到了玄晖身边,伸手去搭上玄晖的肩头。
小蝎子抬起鳌足,发出嚓嚓的声响。
但启灵并不在意,用一把小剑赶了赶小蝎子,对玄晖笑道:“谈完事,我们要办庆功宴,一起喝一杯?”
玄晖扯了扯兜帽:“不要。”
“不要这样冷漠嘛……”
玄晖加快了脚步,启灵也跟着加快脚步,两人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了常乐的视线里。
花兰因摇摇头:“走吧。我想没多久,来支援的合道尊者也应该也要到了。”
另一个合道?
常乐想着,点点头,她看到许应祈对着自己寸步不离的模样,于是问道:“剑门怎么办?”
许应祈的脚步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
常乐想,这样心虚的师姐还是有点可爱的。十年间,物是人非,那些复杂的心情,在看到恒常不变的许应祈时,方才有了实感。
她的师姐,永远都是那副模样。
明明应该是高兴的事情,心脏却陡然挤出了酸楚来。
“师姐。”
常乐小声道,她靠近许应祈,肩头抵着许应祈的手臂,额头放在她的后背上:“我是开玩笑呢。”
许应祈嗯了一声,她背着手,手掌握住了常乐的手。
许应祈的手掌心干燥又温暖,像是照在身上的阳光,她的声音也很轻,也像是这阳光,带着暖意:“那你现在开心一点了么?”
原来她都知道。
真是的……明明对自己的事情浑不在意,偏生在对待常乐的事情时,又那样的敏锐。
“嗯。”
常乐低声道:“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了为什么大道孤寂。她想她并不是一个足够坚强的人,只是幸好,她的大道并不孤独。
花兰因走在前方,装作没有听到身后两人的低语。
她转头看着热闹的城市,心中似乎涌起了什么,但最后还是化作了一声感慨,融入朝阳新生的阳光里。
暖洋洋的。
这样的日子很好,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就如同她曾经许下的那个愿望。
那样平静而美好的日子,那样平淡的日子,是需要很多人一起撑起来的。
只是原来过了那么多年,她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