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初开,清者上浮,浊者下沉。人族诞生之时,尚且蒙昧无知。彼时,天地间浊气凝聚,是为魔。魔物形态万千,但多暴虐,喜杀戮。一时间,人类死伤无数,被魔囚困、奴役在平原处,甚至将人类视作食粮。
加之天灾横行,人类时常哀鸿遍野,命运从未掌握在自己手中,遂相术崛起,相术多以星相、风水、面相等以示吉凶,人类多依靠相师预测趋福避祸。
直至近千年,不知怎的,魔族竟主动退到死亡沼泽以西,让人类有了喘息之机。无人知晓魔族为何退却,有人云魔族内部爆发战乱,亦云是天地大道的平衡作用。
有智者观天地变化,察万物生灭,始悟吐纳之法,导引之术,欲借天地灵气,修真聚气,以抗魔族。这便是修真之道的萌芽。
神州浩土,广袤无垠。中原沃野千里,人族繁衍生息;而四方边陲,山险水恶,瘴气弥漫,凶兽盘踞,更有蛮族异类,妖魔神渗透,茹毛饮血,凶悍异常。传闻深山幽谷之中,尚有太古遗种蛰伏,寿元无尽,然无人得见真容。 彼时修真之道,方兴未艾。虽有能人异士参悟玄机,掌握些许神通,然长生之法,仍如镜花水月。修炼之人,或采天地灵气,或借凶兽精血,或炼金石丹药,法门各异,尚未成体系。然而人心各异,渐生分歧,强者自封正统,斥他人为邪魔外道,争斗渐起。
而相术一脉,则逐渐被修真之道所取代。相师在能腾云驾雾的修真者面前,黯然失色。
......
东海比邻,有个镇叫“小池镇”。
此地常有商家驻足,东邻大海,西接荒野,兼具山海过渡之奇景。
这一日,斜阳西下,乌云却从海天尽头凝聚而来。
从小池镇向东望去,海面与天空已然连为一体,黑压压的,深不见底,海风呼啸,带着几分狰狞。
摊主们见状,纷纷收拾货物,准备回家。
唯有一处破旧的摊位前,仍坐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人。
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双眼白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显然已是数日未曾安眠。
摊前立着一面黄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字迹张扬,生意却凄凉。
天空中,偶有修真者驾驭着飞剑一闪而过,流光溢彩,引得地面凡人阵阵惊呼与艳羡。
在这个修真者如过江之鲫的年代,谁还会相信相师那一套?
陈九斤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大概是他连续第七天没开张了。
若是自己也有那修真的仙缘,又何至于靠相术,过这般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想到此处,他心中竟生出一丝无名火。
“爹……”
一个稚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九斤转过头,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袖角。
女孩身形格外娇小,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布衣。
她的鹅蛋脸上沾染了些许尘土,却掩不住那份天然的灵秀。
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凄美之意。
陈九斤心头一紧,喉咙有些干涩。
他本想说“别叫我爹”,可话到嘴边,看着女孩那双清澈又疲惫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怕。
怕自己那“天煞孤星”的命格,会克死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
“又饿了?”他注意到陈小满正捂着肚子,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他解下腰间那个已经掉漆的红葫芦,倒出仅剩的些许清水递给女孩。
“再忍忍,收摊就回去给你煮糙米粥。”
陈小满轻轻点头,乖巧得让人心疼。
无人察觉,她那双漆黑的眼瞳深处,一抹红光,一闪而过。
陈九斤心如针扎,暗自发誓,定要赚大钱,让小满过上好日子。
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摊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命。
“天煞孤星”。
这是他父母临死前,为他算出的命格,注定一生孤独困苦,亲缘断绝。
算完不久,二老便意外离世。
不知是泄露天机的反噬,还是命中注定。
“相师无善终啊……”
“哎,这日子……”
陈九斤叹息着,习惯性地抱怨,正准备将口袋里的铜钱收好,一阵喧哗声却让他停下了动作。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缓步走来。
男子身材魁梧,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尽显富贾气度。
他身旁的女子,则身着一袭绣金百花罗裙,面容姣好,只是眉宇间锁着一抹愁意,一只手正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陈九斤的双眼瞬间亮了。
这生意,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杨员外,杨夫人!”
他一个箭步蹿了上去,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身板却挺得笔直,刻意保持着三分傲骨。
“在下陈九斤,祖传铁口直断,精通三星观气、九宫望相之法。我看二位印堂发黑,可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杨员外眉头一皱,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欲挥手驱赶。
“相公……”身旁的妻子却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温婉又带着一丝难掩的恐惧,“我已连续三夜梦见血光满门,实在心神不宁,不如……”
她转向陈九斤,取出一锭足有二两重的银子,轻轻放在那张破旧的摊位上。
“先生,烦请为我腹中胎儿看上一相。”
陈九斤的眼睛都直了,这一锭银子,够他和小满吃上足足半个月的饱饭!
他强行压下眼中的贪婪,恢复了高人姿态,干咳一声。
他搓了搓手,示意杨夫人坐到摊前的小凳上,自己则盘腿坐在草席上,沉声道:“夫人且宽心,在下这就为您相上一相。”
他先是仔细观察杨夫人的面相。
孕妇本该气色红润,此女面色却隐含一缕青灰,眉心处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黑线。
大忧之兆。
他不动声色,又让杨夫人伸出手,其掌纹亦是中断续异常。
“夫人,可否让在下触诊一下脉象?”
得到允许后,陈九斤伸出两指,轻轻搭上杨夫人的手腕,随即闭上了双眼。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相师,到底能说出什么门道来。
全然忘了,远方的黑云已如大军压境。
陈九斤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
按理说,胎儿的命宫星相,应当是灵动明亮,充满生机。
可他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冰冷、死寂、充满暴戾的混乱气息。
这完全不合常理!
陈九斤闭紧双眼,将全部精神力凝聚起来,如一根无形的细丝,向杨夫人腹中那尚未成形的生命探去。
瞬间!
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那小小的命宫周围,竟被一条暗红色的丝线缠绕!
一股狂躁、邪恶、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毁灭气息,正侵蚀着那颗本该纯净的新生之星。
“浊气!”
这两个字在陈九斤脑中炸响,冰冷的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
这东西,只在那些关于上古人魔大战的残卷中才有记载!
他睁开眼,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一晃,几乎从草席上栽倒。
“相师,如何?”杨夫人急切地追问,看到陈九斤这般反应,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陈九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但……恕我直言!”
“夫人腹中胎儿,命宫带煞,浊气缠身,乃是至凶之兆!”
“此胎若强行降生,方圆十里,必遭血光!”
话音刚落,杨夫人一手紧捂住嘴,另一手护在腹前,眼中满是惊恐。
“你胡说八道!”
一声暴喝,杨员外勃然大怒,他一把揪住陈九斤衣领,竟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你这不知死活的骗子,竟敢诅咒我未出世的孩儿!”
围观的人群也瞬间炸开了锅。
“我看这小子是想钱想疯了!竟说出这等恶毒之言!”
“就是!杨员外家大业大,福泽深厚,怎会有此凶兆?”
刺耳的嘲讽与指责,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杨员外那铁钳般的大手揪住陈九斤,凶狠的面容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唾沫星子横飞。
“杨员外,在下……句句属实!”陈九斤双脚悬空,呼吸变得极为困难,脸憋得通红,却依然不肯改口,“浊气非比寻常,必须……必须尽快请修真仙家出手驱除,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本可以说些吉利话,将那二两银子轻松骗到手。
可相师的规矩,让他不能。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骗子!我今天就先让你见识见识血光之灾!”
杨员外眼中怒火熊熊,另一只粗壮的手臂高高扬起,硕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向陈九斤的面门砸来。
陈九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爹……”
突然,一个清冷如冰,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小满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陈九斤的身前。
她张开瘦弱的双臂,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在了杨员外的拳头前。
女孩抬起头,眼眸竟泛着一抹妖异的红。
“不准,你动他。”
杨员外对上那双眼睛,心脏一缩,竟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周围嘈杂的人群,也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声惨叫划破长空。
“啊——!”
杨夫人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腹部,面容因剧痛而扭曲。
“夫人!”杨员外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妻子。
“疼……好疼……有东西……在咬我……”
杨夫人痛苦地蜷缩着,惨白的脸上冷汗如注,瞬间浸湿了鬓发。
一抹刺目的殷红,从她的裙摆下迅速蔓延开来。
血。
大片的血,在地上晕染成一朵凄厉绽放的莲花。
杨员外面如死灰,平日里充满威严的手臂,此刻竟在不住地颤抖。
他猛地将妻子横抱而起。
“让开!全都给我让开!”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冲向镇内。
“郎中!快去请周大夫!快!”
围观的人群如梦初醒,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生怕沾染上血光。
转眼间,喧闹的集市只剩下陈九斤和陈小满。
风中,只余下血腥味。
陈九斤没有瘫倒。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股寒气却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四肢变得冰冷。
他引以为傲的相术,第一次如此迅猛地应验。
这种感觉,不是欣喜,而是恐惧。
他的目光,锁定在身前的陈小满身上。
那抹诡异的红光……
“小满……刚才……”
陈小满眼中的红芒早已褪去,恢复了黑白分明的清澈,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陈九斤。
“爹,我们回家吧。”
陈九斤沉默地收拾着摊位,心中翻江倒海。
浊气现世,天下将乱。
他的视线落在那锭遗落在地上的银子上,它在海风中闪着冰冷的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俯身捡起。
“小满,走了。”陈九斤牵起她冰凉的小手,“今晚爹给你做肉粥。”
小满仰起脸,黑漆漆的眼瞳里倒映出他疲惫的身影。
“爹,”她轻声问,“你算命时说的是真是假?你总骗别人,会不会也骗小满?”
陈九斤一顿,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
“我从不骗人。”
他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天际线,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偶尔会隐瞒过于残酷的真相。”
……
父女二人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弄的尽头。
许久。
街角的阴影里,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缕若有似无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冷香,悄然弥散开来,又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