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清霜看着殿中跪着的背影,殿上几位首座的目光,都压在她身上。
玉清子的神色已然松动,显然心中已有了决断。
“血池之下,若非此物护佑,我二人估计已经死在地底了。”
“当时,陈师兄抱着长生堂长老冲入血池,血煞戾气,悉数被其吞纳。若是陈师兄没被这布护住,现在已经成了炼魔。”
陈九斤垂首跪于下方,冷汗自鬓角沁出。
一个词。
一个只存在于他和她二人之间的词,此刻就悬在他的头顶。一旦由她口中吐出,今日之事,便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此布,将不再归他。
而他,也再无道途可言。
他抬头盯着月清霜的背影,心中嘶吼着,祈求她不要继续说下去,将那个词,永远、永远地封缄于心。
月清霜话音落下,便默然退回静尘身后,再无一言。
那个词,终究,没有出口。
陆怀谦轻咳一声,眼斜着瞥向静尘,意思很明了:看,你的弟子都说这不是邪物了!
静尘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有些不满,自己倾力栽培的弟子,竟当着诸位首座之面,为洗心殿那小子作保,饶是她素来淡泊,此刻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陈九斤背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他晃了一下,险些委顿于地。
直至此刻,他才惊觉后心一片冰凉,道袍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肉。
玉清子听罢,分别和三人对视一眼。殿内檀香烟雾升起,消散。
他手掌一翻,破布便破开烟雾飞向陈九斤。
“此物,暂且归你。”玉清子说道,“但你须给记住,此物绝非寻常!它既能救你,亦能毁你!若它显露半分异状,或你察觉不对,必须告知宗门长辈,不得隐瞒!”
陈九斤连忙伸出手,接住破布。他攥紧了那块布,掌心滚烫,命运好像又被自己掌控住了,叩首于地,答道:“弟子,遵命!”
玉清子揉了揉太阳穴。一摆手,头向后仰了一下。
李奇见状,凑到玉清子身前,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李奇,你去一趟藏经阁。”
“将所有关于‘归墟’、‘图录’、乃至神魔遗物的孤本、残卷,都找出来。看看有无此物的记载,或者是类似的记载。”
“是,师尊。”李奇躬身领命,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破布之事,就此揭过。
玉清子手一挥,让陈九斤坐下。
陈九斤依言在蒲团上坐了,虽然隔得远,但他能感觉到,玉清子掌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好了,虽然不知道这布到底是什么,但陈九斤给玄都观挣了不少面子,也不要对他有偏见,人人都有奇遇,有机缘,为什么他就不行?这件事就先这样了。“
见众人都没意见,玉清子倒是轻松不少,继续说道:
“第二件事。此次流波山,九斤的表现,可谓石破天惊。”
刚放松的玉清子,像是又为难起来,皱眉道:“但这恰恰照出了我玄都观的短处!上清、太清、玉清三殿的弟子,平日里个个以天骄自居,为何到了实战,却无一人能出彩?难道,我玄都观养的,只是一群只能窝里横的废物吗?”
无人应答,殿内落针可闻。 静尘的脸色很难看,太清殿的弟子的实力向来是三殿之首,此行不单月清霜重伤,林桃还不知所踪。玉清子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打了她的脸。
“固步自封,乃取死之道!”玉清子点明要害,继续道,“本座提议,三殿弟子,即日起打破壁垒,互通有无。各殿可选精英,入他殿修行。在此期间,各殿首座与师父,不得藏私,必须倾囊相授!”
此言一出,玄微看着玉清子,有些惊讶。玄都观各殿功法各有侧重,贸然互通,恐生事端。
玉清子根本不给他们商议的余地,继续道:“此外,即刻起,立交换弟子考评!以斗法、贡献、任务三项定优劣。每岁末,排名最末的两成,不论出身,一律贬入洗心殿,主理杂役一年!”
“掌门师兄,此举恐怕不妥。”玄微立刻反对道。“各殿功法,自成体系,乃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修行之道,贵在专精,若是让弟子们广学博览,恐怕会贪多嚼不烂,反而耽误了根基。”
他这番话,是老成之言。玄都观立派千年,三殿功法各有侧重,泾渭分明。
静尘也立刻接上,说道:“玄微师兄所言,正是弟子所虑。各殿功法不同,强行互通,恐生岔子。再者,师父教导弟子,岂能全无亲疏?若我太清殿的弟子,去了上清殿,玄微师兄能保证倾囊相授?反之亦然。到头来,只会加剧弟子间的门户之见,于修行无益。”
她的话很实际。太清殿弟子向来自傲,让她殿弟子去学别家功法,或是将自家不传之秘授予外人,她第一个不愿。
“嘿嘿……”陆怀谦一声干笑,呛道,“静尘师妹,你这话说的。你不是修太上忘情吗?怎么还怕自己偏心?看来这功夫还没练到家嘛,情根儿还留着呢。”
“陆怀谦!”静尘凤目含煞,今日陆怀谦三番五次故意挑衅,若非玉清子在此,她怕是当场就要拔剑!
玉清子一拍桌案,“你少说两句!”他先是呵斥陆怀谦,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他,“整日就知道胡搅蛮缠。说正事,你洗心殿,对此事是何看法?”
陆怀谦晃了晃身子,双手一摊,道:“我能有什么看法?反正每年考评最末的都得去我那儿扫地,你们三殿争破头,最后淘汰下来的,不都得归我管?人越多越好,我洗心殿就缺干活的。这事我没意见,巴不得呢。”
玉清子哼了一声,懒得再理他,转而问起月清霜。
“清霜,你作为弟子,如果让你换到其他殿,如何?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月清霜上前一步,先对四位首座行了一礼,而后说道:“回禀掌门师伯,各位师叔。弟子以为,掌门师伯此法,是为玄都观的将来,开一剂猛药。”
她没有说利弊,而是直接定了性。
陆怀谦本是歪靠着,闻言竟坐直了些,对此女有些诧异。
月清霜继续说道:“流波山一行,弟子亲眼所见,金刚寺弟子佛法刚猛,阴冥教月......妖女手段诡谲。我玄都观弟子,道法根基虽厚,临阵对敌,应变之能,确实输了一筹。以前玄都观为正道魁首,现在其他宗门皆有机缘,若再固步自封,今日输一筹,他日,或许输掉的就是整个宗门的根基。”
“如今势之所趋,不得不为。此为利。”月清霜话锋一转,看向玄微和自己的师父静尘,“但是,玄微师叔与师父所虑,也都是实情。修行贵在专精,人心亦有偏私,这是人之常情,非道法所能尽除。此为弊。”
她没有反驳,反而先将两位首座的顾虑抬了出来。
玄微捻着胡须,缓缓点头,觉得这孩子说话周全。
“故而,弟子斗胆。”月清霜的腰杆挺得更直,“交换弟子,不应是普传之道,而应是精锐之选。非三殿之中,天赋、心性、修为皆为顶尖者,不得入选。期限以一年为界,入他殿修行,只学其法,不问其秘。一年之后,大殿斗法,以定高下。胜者,为宗门表率,败者,回原殿自省。”
“如此,既能取长补短,又不至根基动摇。既能砥砺争锋,又不伤同门和气。掌门师伯,这剂猛药,方能药到病除,而非虎狼之药,伤及自身。”
一番话说完,她再次躬身,退回原位,不多言一字。
陆怀谦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瞥了静尘一眼,那意思是:你这徒弟,比你有脑子。
静尘没有理他,听着月清霜条理清晰的分析,清冷的眼眸中,难得地露出一抹赞许,清霜确实长大了。
玉清子终于动了,他抬起手,做了个就这么决定的手势。
“好。”
“就依清霜所言。此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细则,由三殿共同商议,三日内,拿出章程来。”
他站起身,道袍一甩。
“今日议事到此,九斤、清霜留下,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