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斤随口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周叙白扇子“唰”地一下打开,眉飞色舞,正要详细介绍一番。
“不许去。”
月清霜冰冷的声音传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周叙白笑容一僵,悻悻地合上扇子,不敢再言。
随着管家唐叔的引领,几人算是真正踏入了月家的领域。
一路上,但凡有些年岁的仆从侍女,在看到月清霜时,无不面露惊愕,随即慌忙低下头,躬身行礼。
窃窃私语声,如风中蚊蝇,隐约传来。
“二小姐……她不是为了拒婚,逃出去了吗?”
“怎么还敢回来?二老爷怕是要动怒了……”
月清霜恍若未闻,只是清丽的脸上,寒意更增三分。
七拐八拐,绕过数座雕梁画栋的殿宇,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唐叔将他们引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前。
没有金碧辉煌,不见奢靡之气。
院墙素雅,里面是一片青翠的竹林,风过处,竹叶沙沙,一座小亭立于其中,充满了淡然出尘的韵味。
仿佛这凡尘俗世中的一方净土。
就在这时,院内正堂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缓步走出。
他身着一袭简单的青色长衫,面容温润如玉,鬓角微霜,手中握着一卷古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与这月家的威严奢华格格不入。
看到他的瞬间,月清霜脸上的冰冷。顷刻间瓦解。
“爹!”
她眼眶一红,再也忍不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几步跑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中年男人的怀中,泪水浸湿了父亲的衣襟。
她哽咽着,将街头偶遇月远之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中年男人,月家二爷月长风,只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眼神里满是心疼,语气却异常沉稳。
“我知道了。”
他温和地说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霜儿不哭,有爹在,会把他安顿好的。”
安抚好女儿,他才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陈九斤几人身上。
月清霜擦了擦眼泪,连忙为父亲介绍。
当听到“陈睿”两个字时,月长风的目光在陈九斤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岁月。
“十年不见。”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感慨。
“已经长这么大了。”
陈九斤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带着一丝惭愧。
“见过叔父。只是……晚辈记忆全失,实在不敢妄自相认。此次前来月家,也正是为此事。”
月长风看着他坦诚的样子,眼中掠过一抹赞许,随即哈哈一笑。
“能坦然承认自己的缺失,很好。”
他的目光转向周叙白,那温润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了几分。
“玄都观……周家的后人?”
周叙白脸上的嬉笑之色瞬间收敛,他收起折扇,郑重地拱手。
“正是。”
月长风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竟带着敬意。
“周氏一族,为天下苍生,甘愿满门赴死,何其壮哉!如今,竟还能留下一支血脉,实乃天下之幸。”
“我辈修士,坐享太平,当如周家一般,方不负此身修为!”
周叙白的身子微微一震,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最后,月长风的目光落在了陈小满身上。
他没有问这是谁,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奇与欣赏。
他温和地笑了笑。
“心思纯澈,不染尘埃,是个好孩子。”
陈小满只是眨了眨眼,对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月长风吩咐下人去沏茶,又招呼几人坐下。
他拉着月清霜的手,细细打量着,仿佛要将女儿这几年的风霜都看尽。
“本来听到你回来了,为父还想板起脸,好好训斥你一番。”
月长风说着,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笑意。
他话锋一转,那温润的语气中,陡然渗出一丝冰冷的杀意。
“但转念一想,我月长风已经老到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了吗?”
“区区一个闻人家和一个老......,也敢觊觎我的霜儿,真当我月家的剑不利了?”
周叙白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他感受到了,那是一股不显于外的威压。
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头蛰伏的猛虎!
月清霜没有接话。
在她心中,父亲才华横溢,却不喜武道,偏爱文墨,因此在尚武的月家备受排挤。
原配妻子也因此无法忍受他的怯懦而离去。
父亲这一生,太苦了。
正是这份苦,才让月清霜对闻人家的逼婚更加痛恨。
不过这才有了现如今的妻子,和庶出的月清霜。
她压下心中的酸楚,问道:“娘呢?”
听到这个问题,月长风脸上的慈爱,出现了一丝僵硬。
他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娘她……出门访友了,过几日便回。”
他说得云淡风轻。
但陈九斤的目光,却察觉到他放在桌案上的左手上。
那只手,正不自觉地抠着身下的红木椅扶手。
他在压抑着什么!
压抑着滔天的愤怒?还是……无边的恐惧?
茶后,月长风挥退了下人,连带着月清霜与周叙白也被客气地请去厢房安置。
雅致的内屋里,只剩下三人。
陈九斤。
月长风。
以及还在痴痴啃着果核的月远。
月长风抬手一挥,一道法阵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
这手段,干脆利落,远非一个耽于文墨的书生所能拥有。
陈九斤眼神微凝,开门见山。
“叔父有话要对晚辈说?”
月长风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月远身边,温柔地擦去男孩嘴角的残渣,那眼神,是真真切切的怜爱。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九斤身上,温润如玉的脸上,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留下他?”
他指的,是月远。
陈九斤的目光扫过那个痴傻的男孩,胸口的悸动再次传来。
“他能引动我的神魂。”
“引动?”
月长风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了然,更有一丝悲悯。
“陈睿,那不是引动。”
“那是归位。”
归位?!
陈九斤瞳孔骤然一缩!
月长风踱步到他面前,看似随口一问,声音却像钢针,直刺人心。
“你修了新的功法,对吗?”
陈九斤没有回答。
月长风却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继续说道:“那功法,是否与你陈家的天罡神算,隐有冲突?”
这一次,陈九斤的沉默,便是默认。
天书的道法,确实在隐隐压制着相术。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本该无人知晓!
月长风的眼神陡然锐利!
“最后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修行我月家的心法!”
话音落下,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看着陈九斤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月长风忽然长叹一声,那股逼人的气势尽数散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自嘲。
“果然……果然都在他的局中。”
“我们,谁都没能跳出去。”
他口中的“他”,不言而喻。
月长风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道出一段尘封十年的秘辛。
“十年前,你父亲陈浩之,二人一剑,踏入我月家。”
“他与我们做了一笔交易。”
“我父亲......”听到陈浩之三个字,陈九斤沉默了,原来,那位,真的是他的父亲。
月长风伸出一根手指。
“他许诺,十年之内,让月家登顶人族第一世家,无人可以撼动。”
“而我月家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
“仅仅是我的女儿,清霜,与你定下婚约。”
陈九斤的心,猛地一沉。
“这笔交易,对月家而言,是血赚。虽然月家早已与闻人家有婚约,但若是第一世家,得罪闻人家又如何。”
月长风的语气变得空洞而飘忽。
“他的计划,是将天下五大灵脉之一,无定无形的土脉,以近乎仙人的通天手段,强行钉在河阳城!”
“从此,天下灵气,月家独占两成!”
陈九斤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这是何等疯狂!何等逆天的手笔!
“我,我大哥,三弟,还有闭关多年的老祖……我们四人,无人能够拒绝。”
“于是,你父亲带着你,在月家住了一年。”
月长风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在陈九斤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一年,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相师做客月家,并不算奇事,但其实,他一直在准备着。”
“等着土脉来到河阳城,又准备着一场名为命缚之法的仪式。”
“而那个用来缚住整条土脉的命……”
月长风的声音,一字一顿,在陈九斤的心海中轰然炸响。
“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