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钦差车队,没有选择从官道大张旗鼓地进入苏州城。
而是在抵达苏州府界的前一天,便悄然转道,乘坐几艘,早就等候在运河之上的,“皇家盐业商行”的货船,顺着水路,无声无息地,进入了这座城。
李承乾没有入驻那座,早已由新任苏州刺史,精心为他们准备好的奢华行辕。
而是在城郊一处名为“枫桥”的废弃驿站里,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个举动,让所有随行的官员,都感到困惑不解。
但很快,他们便明白了。
这片看似温婉,实则暗藏玄机的江南水土。
“咳……咳咳……”
新任总司主簿上官仪,这位来自北方的翩翩才子,刚下船没多久,便被一股湿热的水汽,呛得连连咳嗽。他那张俊秀的脸,也因为适应不了这边的气候,而起了一片细小的红疹,奇痒无比。
不只是他。
队伍中,那几十名,跟随太子,从辽东战场上杀回来,铁骨铮铮的东宫老兵,此刻也都是一脸的难受。
他们习惯了北方的干燥与凛冽。
而江南暮春的这种,无孔不入的,湿热黏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牢牢罩住,让人浑身发痒,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软。
更有几人,因为饮用了当地的井水,已经开始上吐下泻,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症状。
整个团队的士气,在抵达的第一天,便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低迷之中。
“殿下,此地不可久留啊!”
李纲,这位年迈的太子少师,看着手下官员们那萎靡不振的模样,忧心忡忡地对李承乾说道。
“江南之地,瘴气深重。我等皆是北方人,体质不耐。若不尽快入城,寻医问药,加以调理,只怕……未曾办事,便先病倒了啊。”
李承乾,却只是平静地,看着驿站外,那条被晚霞染成金色的运河。
他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焦急。
“李师,不必担忧。”李承乾缓缓说道,“孤,既敢带你们来,便自有应对之法。”
李承乾转头,看向了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的少女,武顺。
“武女官。”
“在。”武顺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孤,让你沿途采集的那些‘草药’,都带来了吗?”李承乾问道。
“回殿下,皆在此处。”
武顺,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各种看起来奇形怪状的植物根茎和叶片。
有金鸡纳树的树皮,有板蓝根的根茎,还有一些,当地人都视为野草的“青蒿”。
这些,都是李承乾,让她在南下的途中采集的,抗疟疾、抗病毒的天然药材。
“很好。”李承乾点了点头。
“传孤的令。今夜全员皆需饮用由武女官,亲自熬制的‘祛湿汤’。”
“另外,命所有人,不得饮用任何生水!所有饮水必须完全烧开之后,方可饮用!”
“驿站之内,所有角落,皆需用石灰,进行消毒!所有人的被褥,皆需用烈日暴晒!”
这些,在当时的人看来,近乎“洁癖”的古怪命令,却都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现代公共卫生防疫手段。
做完这一切,李承乾才将目光投向了马周。
“马参谋,孤,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殿下。”马周立刻上前,将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纸张,呈了上来。
“臣已命人,在苏州城内所有的茶馆、酒肆、码头,潜伏了三日。这是他们听来的所有,关于‘晋王查案’的,民间的……议论。”
李承乾接过那沓纸,仔细地翻阅起来。
他的脸上,古井无波。
但他心中,却在飞速地,构建着一幅,关于江南当下的格局。
——“听说了吗?汪家的二爷,是自己,喝醉了酒,掉进池塘里淹死的!”
——“屁!我三舅姥爷家的邻居,就在汪府当差!说是那天晚上,看到几个黑影进了后花园!”
——“那顾家的火,也邪门得很!早不烧,晚不烧,偏偏等顾老爷,把假账做完了,就烧了!”
——“最惨的,还是那个户曹的刘大人!一家十几口,全被山贼杀了!可我听说,那伙山贼,用的刀,都是官府的制式横刀!”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现在啊,是晋王殿下,在给咱们做主!谁敢,跟晋王殿下作对,就是跟朝廷作对!”
李承乾看着这些,充满了矛盾、恐惧、与利益纠葛的“民声”,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显然已经找到了,江南的病灶。
在于,晋王那番酷烈的手段,虽然打倒了旧的秩序,却没有建立起一个新的、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新秩序。
李治只是用一个更大的恐惧,去压制了之前的恐惧。
治标不治本。
迟早,会反弹。
“殿下,我等该当如何?”马周问道,“是否要立刻,将这些‘血案’的疑点,上报给陛下?”
“不。”李承乾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父皇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他,不会在意,稚奴到底杀了多少人。他只在意,稚奴有没有巩固他的权”
“我们,若拿这些‘疑案’去做文章,不仅扳不倒稚奴,反而,会引来父皇的厌恶。会让他觉得,我们是在挑拨父子兄弟之情。”
“那……”马周不解。
李承乾笑了。
“稚奴,不是喜欢,当‘青天大老爷’吗?”
“不是喜欢,用‘法度’,来解决问题吗?”
“好啊。”
“孤,就给他,送一份,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大案过去。”
李承乾,提起笔,在那张,即将发往江南各州县的《意见征询书》上。
加上了,最关键的,也是最致命的最后一问。
“晋王殿下,前番查抄逆产,所获之田亩、商铺、家财,皆乃民脂民膏。如今,尘埃落定,此等‘不义之财’,当何去何从?是当,尽数上缴国库,以充军资?还是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返还于江南百姓,以彰我大唐之仁德?”
“去吧。”
李承乾将这份“书”交给了上官仪。
“将它发往江南道所有的州、县。让每一个地方官,每一个士绅,每一个百姓,都来议一议。”
“议一议,晋王殿下,那份‘赫赫战功’,到底该归谁。”
马周、李纲、上官仪、狄知逊,四人,看着这份“问诊书”,看着那最后一个问题。
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李承乾将一个最尖锐,也最无法回避的矛盾,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晋王,辛苦抄家,得来的那笔巨额财富,到底是姓“李”,还是姓“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