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娇站起来的动作一顿。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在婢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贺麟钰高了,也瘦了。
顾雪娇垂下头,死命压着眼里的泪。
她不敢看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子之情,又岂是那么容易淡忘的。
贺麟钰步子走得很慢,虽然年纪尚小,但是身上已经带着贵族公子的矜贵稳重。
走到屋子正中,他执手端正行礼,
“孙儿给祖父请安,愿祖父寿比嵩岳松筠,福同东海波澜,孙儿恭叩千秋!”
他的吐字很清晰洪亮,在场的人都不由微微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仿佛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礼数上会这样周全,挑不出一点错来。
贺延也很高兴,亲自扶了孙儿起身,让他去向来客逐一请安。
贺麟钰应下,他行至各位贵客跟前,一一拱手行礼。
“顾婶婶安。”
孩童稚嫩清脆的嗓音让顾雪娇回过神来。
顾雪娇下意识想要伸手摸摸贺麟钰毛茸茸的发顶,可是她死死捏住了掌心,没有轻动。
“小贺公子同安。”
顾雪娇微微笑了笑,她从荷包里取出一粒小金锭,放进了贺麟钰的掌心。
贺麟钰眼睛一亮,但很快推拒道,
“多谢顾婶婶,但是,我不能要这个。母亲说‘君子爱财,但取之有道’,钰儿与顾婶婶是第一次见面,不能让顾婶婶这样破费。”
周遭的几位老大人都抚掌笑了。
贺老侯爷看了谢皎皎一眼,眼中不无赞许。
谢皎皎回以一个微笑,但很快滴垂下了头,她根本没有教过贺麟钰这些,这些话,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回来的,也许是教课的先生们传授的。
顾雪娇看着贺麟钰一本正经的样子,随着众人扯出一个微笑,可是眼底却是怎么也忍不住的酸涩。
这是她曾经和贺麟钰说过的话,那时候贺麟钰才三四岁,夜里睡不着,缠着她给他讲故事。
林绪瑶总是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语气轻柔地哄他入睡。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小娘,小娘走得早,留下她姐妹二人,无依无靠,林绪瑶发誓,她一定不能让贺麟钰走上自己的旧路。
她事事为他打算好,总想一股脑地把所有的道理都传授给他。
婆母溺爱着孩子,为了她督促他读书,总是找别的由头斥责她,但林绪瑶没有退让,甚至到最后,贺麟钰也不理解她。
他总是缠着贺晨芝带他出去玩,林绪瑶后来才知道,贺晨芝会带着他去见谢皎皎,为谢皎皎未来的母子天和牵线搭桥。
可以说,在谢皎皎人生的每个关键环节,贺晨芝都替她打算好了。
贺麟钰也很喜欢漂亮温柔的谢皎皎,他开始时不时地将她和林绪瑶作比较。
林绪瑶让他读书,他会说,谢皎皎就从来不逼着他做不喜欢的事;
林绪瑶节制他的饮食,他宁可饿着肚子和她抗争,因为谢皎皎教他,不喜欢的事情就是不要做。
婆母知道她有意饿着孩子,罚她在宗亲面前跪着认错。
贺麟钰每每在她面前提起谢皎皎,林绪瑶不敢有丝毫辩驳,她只能承受这种委屈,她知道贺晨芝对待谢皎皎是何等的偏爱温存,更何况,议论未来主母,那是犯了七出的大罪过。
再到后来,她获罪之际,贺麟钰根本没有来看过她。
唯一来的一次,还是因为在学堂中被其他孩子嘲笑,说他的小娘是一位罪妇,他动了手,却被父亲责罚。
他用一把弹弓狠狠弹向林绪瑶的额头,他说,她要谢氏做她的母亲,他说,自己没有这么坏的小娘,让她永远都不要再管他。
林绪瑶看着贺麟钰歇斯底里在她面前大喊的样子,痛得几乎肝肠寸断。
那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如今,母子重见,却是对面不相识。
顾雪娇看着贺麟钰,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能恨自己的孩子,但是,昔年那种发自心底的疼爱,也近乎被消磨干净了。
“那母亲有没有教过你,君子应该礼尚往来?婶婶给你这个,下次见面,你也送给婶婶一个礼物,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因为她怕再大一些,会被人听到明显的颤音。
“这……”
贺麟钰犹豫了。
他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歪着头想的时候,端庄之外,有些乖巧和孩子气。
“既是婶婶赠礼,你收着便是了,婶婶又不是外人。”
威严又带着慈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顾雪娇回头,看见贺晨芝朝她走来。
他一席枫叶红的长袍,腰佩金错刀,发上戴冠,整个人神清气爽,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
席间多人都纷纷起身见礼。
贺晨芝一一回了,又走到贺麟钰身侧,摸了摸他的头顶,
“还不谢过顾婶婶。”
贺麟钰见父亲答应,也没有后顾之忧,开心地攥起小拳头,朝着顾雪娇深深一礼,
“多谢顾婶婶,下一次,钰儿也会送给顾婶婶一件礼物。”
顾雪娇笑了。
贺麟钰被贺延老侯爷叫到身侧,给他拿糖果点心,让他随意玩耍。
“顾三妹妹今日这身娇而不妖,甚是得体大方。”
贺晨芝朝她淡然一笑,顾雪娇也识得这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场面话,她也随即奉承回去,照旧坐下。
眼神依然忍不住在贺麟钰身上停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贺麟钰比从前乖巧懂事了一些,就算坐在贺老侯爷身边,也没有过分表露自己的开心。
顾雪娇看了一眼谢皎皎,也许,她确实比自己更适合教育幼子。
心底慢慢地涌上来一阵酸涩。
众人坐着,随意聊些什么,话题不由自主地引到了前几日的春闱放榜上,说起贺晨芝的那位表弟中了举,都夸赞贺家教子有方,虽是富贵人家,子嗣却不生骄矜。
顾雪娇有意无意地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却见身侧的顾雪晴一口茶呛在喉咙中,险些喷湿了裙子。
婢女们连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擦拭,顾雪娇本也想去帮忙,但看到顾谭担忧的眼神,就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下人们带着她去偏房中更衣。
贺晨芝接过话来,道,
“说起来,这春闱也是看些运气的,顾家二郎今年春闱未中,我也曾为你留意了一番。”
他说完这句话,看了眼顾雪娇,像在邀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