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正月初二,东宫显德殿内,鎏金兽首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冷凝。李承乾坐在胡床上,指尖摩挲着腰间螭纹玉佩,冰凉的玉质刻痕划过掌心,“慎思”二字宛如父亲昨夜密谈时的低语——“夷狄强则为患,弱则请服,此乃千古定律。二郎需谨记,铁器、算学,断不可轻授。”殿外寒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将禄东赞的身影剪成模糊的剪影。
“吐蕃使者禄东赞求见。”小福子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李承乾抬头,看见殿门缓缓推开,寒风裹挟着雪域的冷冽扑面而来。禄东赞身着藏青锦袍,外罩熊皮坎肩,腰间皮质算袋随着步伐轻晃,袋上绣着的吐蕃文“算”字扭曲如蛇,与大唐算学馆方正的“算”字判若云泥。
“赞普遣臣向大唐太子殿下问安。”禄东赞行吐蕃大礼,额头触地时,李承乾注意到他发间掺着的银丝——比去年算学馆初见时更多了些。随从捧上的氆氇包裹棱角分明,显然藏着卷帙浩繁的典籍。
“贵使远来辛苦。”李承乾抬手示意赐座,目光却落在那包裹上,“听闻赞普以良马换技艺,孤甚感荣幸。然铁器与算学,乃大唐立国之本,孤需与群臣商议。”他刻意将“商议”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左侧立柱后阴影里的王珪。
“啪!”枣木拐杖击地声如惊雷。王珪扶着拐杖站出,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鹤发几乎触及地面:“殿下!昔年苻坚以十万大军送鸠摩罗什入长安,待其圆寂,姚苌竟据长安建后秦!铁者,可铸农具,亦可铸刀兵;算者,可推历法,亦可推战阵。若授之于夷狄,何异于资敌?”老人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太子殿下饱读《春秋》,当知‘华夷之防,甚于防川’!”
殿内气温仿佛又降几分。李承乾注意到,王珪拐杖顶端的龙头雕刻已被磨得发亮,那是武德年间皇帝亲赐之物,此刻却因老人的激动而微微震颤。右侧,孔颖达轻抚《论语》书脊,青衫下摆随炭火明灭轻晃,宛如水中浮萍。
“王大人此言差矣。”孔颖达开口,声音如古玉击磬,“仲尼弟子三千,有楚人、秦人,乃至南蛮之子,夫子何曾拒之?‘有教无类’乃儒学根基,若以地域分善恶,岂不是将圣人之道束之高阁?”他转向李承乾,目光如炬,“太子开算学馆,广纳天下才俊,此刻却对蕃使闭门,恐让天下学子寒心。”
郑元礼的冷笑打破僵局:“孔祭酒饱读诗书,可知荥阳郑氏工坊每年铸铁十万斤?若铸锅之法外流,吐蕃人用我大唐之铁铸剑,铁骑踏破陇右时,祭酒可曾想过边民疾苦?”他故意忽略自家工坊暗通突厥的过往,锦袍上的蟠螭纹在炭火下泛着冷光,“再者,算学馆的‘方程术’若被破解,科举取士便无公平可言!”
李承乾沉默片刻,目光依次扫过王珪的忧愤、孔颖达的执着、郑元礼的阴鸷,最终落在禄东赞身上。吐蕃使者正襟危坐,双手交叠于膝,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算袋边缘——那是吐蕃贵族焦虑时的习惯动作。李承乾心中暗凛,想起去年禄东赞在算学馆借故滞留,实则偷抄《九章算术》批注的密报。
“孔祭酒言教化,王大人言利害,皆有其理。”李承乾缓缓开口,“然圣人亦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昔年卫鞅入秦,先立木取信,后才推行变法。孤今日授艺,亦需先见其信。”他顿了顿,“孤问孔祭酒:若吐蕃借学技之名,行窥伺之实,夫子能担此责否?”
孔颖达一怔,手中《论语》险些滑落。老人的胡须在炭盆热气中轻轻颤动,半晌才叹道:“老夫虽信‘人性本善’,却也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太子若能把握分寸,老夫……老夫无话可说。”
郑元礼见状,立刻趁热打铁:“太子明鉴!我等世家愿捐钱助尚方监改良铁器,绝不让技艺外流!”他向前半步,压低声音,“何况,吐蕃人学去的不过是皮毛,核心技艺——”
“够了。”李承乾抬手打断,目光转向禄东赞,“贵使方才说,吐蕃算学粗陋。”他示意小福子捧来漆盘,盘中算筹色泽温润,却暗藏玄机,“孤赐你一套‘贞观算筹’,每根刻纹皆对应《夏侯阳算经》例题。至于炒鼎之法,可送十口铁锅。但铸锅的反射炉构造、炒钢的火候控制,乃我大唐工匠累世心血,恕难相告。”
禄东赞盯着算筹,眼中闪过精光。他伸手取过一根,指尖拂过刻纹,嘴角忽然扬起微妙的弧度:“太子莫非以为,仅凭刻纹混乱的算筹,就能挡住吐蕃人求知的脚步?”
“非是挡路,而是指路。”李承乾微笑,“就像这窗外的雪,看似阻路,实则润土。孤授你算筹,是为仁;藏起刻度,是为智。仁智相济,方是大国气象。”他转头对孔颖达道,“若夫子愿收吐蕃学子,教以诗书礼义,孤自当亲书‘有教无类’匾额相赠。至于器物之学,还望夫子体谅。”
孔颖达深深一揖:“太子能以仁心行智术,老夫不如也。”老人转身对禄东赞道,“贵使若有学子来长安,老夫亲自开讲《春秋》。”
禄东赞闻言,眼底飞快掠过失望与算计。他起身行礼:“既蒙太子赐锅,臣恳请尚食局庖丁随臣回吐蕃,演示炒菜之法。”
“准奏。”李承乾爽快应下,却在禄东赞眼底捕捉到一丝惊喜,“但有二事:其一,庖丁只用大唐铁锅、大唐作料;其二,贵使需每年向大唐进贡青稞良种十石。”他看似随意地拨弄炭盆,火星溅起又熄灭,“孤闻吐蕃青稞耐寒,正可种于陇右。”
禄东赞瞳孔微缩——这是要将吐蕃的农业命脉也纳入大唐体系。他却不得不应:“臣定当禀明赞普。”
殿外风雪渐大,炭盆中的松香与吐蕃使者身上的酥油味混在一起,化作复杂的气息。李承乾望着禄东赞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以夷制夷”之策:授人以鱼,却控其渔塘;予人以器,却藏其匠术。
“太子此举,可谓一箭三雕。”郑元礼忽然凑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既堵了儒生的嘴,又卖了吐蕃人情,还得了青稞良种。”他顿了顿,“只是那算筹……”
“算筹上的刻纹,是错的。”李承乾淡淡道,“就像郑大人工坊里流出的铁器,看似精巧,实则易折。”他转头直视郑元礼,后者脸色瞬间惨白,“孤知你等私售铁器之事,念在你今日直言,暂不追究。若再有下次——”
“臣……臣惶恐!”郑元礼冷汗涔涔,踉跄着退下。
申时初刻,殿内只剩李承乾与小福子。他望着炭盆中即将燃尽的炭块,忽然开口:“去将尚方监新制的‘假反射炉’图纸,送给鸿胪寺。”
“殿下,那图纸……”小福子一惊。
“他们早晚会偷去,不如大大方方送。”李承乾起身走向窗前,雪光映得他面色苍白,“真正的反射炉,除了孤与父皇,无人知晓。”
窗外,禄东赞的马车正穿过宫墙转角,车轮碾过积雪,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李承乾忽然想起七岁时读《韩非子》,里面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他摸了摸腰间玉佩,“慎思”二字在雪光中清晰可见。
是夜,东宫烛火通明。李承乾在灯下修改算学馆教材,特意将“位值制”核心内容用密语写成。李泰抱着木雕小熊闯入,胖脸冻得通红:“皇兄,禄东赞的马车停在西市!他买了好多铁锅!”
“买去吧。”李承乾头也不抬,“没有算筹刻度,没有反射炉,他们就算买走一万口锅,也炒不出大唐的味道。”
“还是皇兄聪明!”李泰爬上胡床,小熊爪子无意中碰倒算筹,却正好摆出正确的“方程术”阵型。李承乾望着散落的算筹,忽然轻笑——有些秘密,即便刻意藏起,也会在机缘巧合中露出端倪,但前提是,对方有足够的智慧解开谜题。而他相信,真正的智慧,永远藏在“有教无类”的仁德与“非我族类”的清醒之间。
子时的钟声响起时,李承乾在《贞观政要》手稿中写下:“华夷之界,不在山河,而在心智之防。授人以器者,需握其柄;予人以智者,需藏其锋。此非狡诈,乃盛世必备之盾。”墨迹未干,李泰已抱着小熊睡熟,嘴角还沾着炒花生碎屑。李承乾替弟弟盖好锦被,目光落在窗外——雪停了,东宫的鸱吻上,落雪堆成小小的尖顶,像极了吐蕃的碉楼。
显德殿前,李承乾将刻有小熊纹的铁锅赠给各国使者,笑容温和如春风:“此锅虽小,却容得下四海五味。愿诸国与大唐,同享太平烟火。”
禄东赞接过铁锅,指尖触到小熊爪印的刻纹,忽然想起昨日在西市,有匠人说这爪印是“贞观秘符”。他望着李承乾袖口的炒鼎纹,忽然明白——大唐的真正强大,不在于器物之利,而在于永远比旁人多走一步,多藏一层。
这一日的大唐,雪后初霁。李承乾站在显德殿前,看禄东赞的马车消失在朱雀大街尽头,身后传来李泰的嘀咕:“皇兄,小熊算筹真的能骗到吐蕃人吗?”
“不是骗,是让他们明白,”李承乾望着漫天朝霞,声音坚定,“有些东西,即便摆在眼前,没有大唐的土、大唐的火、大唐的人心,终究是镜花水月。”
风掠过檐角,卷起殿内未燃尽的檀香,与远处传来的炒花生香混在一起,酿成独属贞观的气息——那是开放与防备交织的智慧,是仁德与清醒并存的盛世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