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的冬日走得格外慢,腊月里下了三场雪,太液池的冰面从冬月起至现在都已经有二尺多厚了。李承乾裹着狐裘站在廊下,看小福子端着食盒经过,青瓷碗里的粟米粥冒着热气,却勾不起半分食欲——自原身记事起,宫中膳食便只有蒸煮烤腌四法,冬日里对着满桌冷硬的肉脯,连李泰都开始嚷着怀念去年秋日在西市偷买的油煎饼。
“殿下可是厌食了?”小福子见状,低声道,“尚食局新得了交趾进贡的荔枝蜜,要不……”“不必。”李承乾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远处尚方监冒出的青烟上,忽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铁锅——那些被标注为“釜”的烹煮器具,难道真的只能用来煮粥?
酉时初刻,李泰顶着一头雪花冲进东宫,鹅黄色襕衫上沾着草屑和冰碴:“皇兄!我从将作监拿了块熟铁!”他怀里抱着个凹凸不平的铁块,胖脸冻得通红,“老铜匠说这是铸甲剩下的边角料,能打锅!”李承乾闻言眼睛一亮,忙命小福子关紧门窗,从箱底取出一本油渍斑斑的《齐民要术》——这是他前日从弘文馆“借”的,其中“炒”字的注解被朱砂圈了又圈。
“四弟可知,炒花生时要拌细沙?”李承乾铺开羊皮纸,用炭笔勾勒出锅的形状,“锅身要薄,锅底略凹,这样受热均匀。”李泰趴在一旁,胖手指着图纸上的把手:“像胡人的水瓢那样弯弯的!我见过波斯商队用铜锅煮羊肉,手柄上还刻着花纹呢!”他忽然打了个喷嚏,吸溜着鼻子道,“要是有猪油就好了,可惜如今的猪没煽腥臊得厉害,倒是冬至的烤羊脂还剩不少……”
子时三刻,将作监的锻炉第一次在深夜燃起。李承乾裹着斗篷站在炉前,看老铜匠将熟铁放入坩埚,火星溅在他月白锦袍上,烫出细密的小点。李泰蹲在一旁往炉里添炭,胖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老铜匠说,铸铁要加炭粉和石英砂,就像炒粟米要加沙子!”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颗胡桃,“用胡桃油抹锅,是不是和涂羊脂一个道理?”
锻打声整整响了一夜。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将作监屋檐时,一口直径尺半的铁锅终于成型。李承乾伸手抚摸着粗糙的锅身,指尖触到几处未磨平的凸点,忽然想起前世母亲的铸铁炒锅,开锅时用猪皮擦了整整三遍。“去尚食局取羊脂,再找些葱白。”他转头对小福子道,“今日要用新锅开灶。”
巳时初刻,东宫小厨房飘出奇异的香气。李泰趴在灶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中翻滚的油花:“皇兄!油泡像金蟾吐珠!”李承乾握着木铲的手微微发颤,前世烂熟于心的动作,此刻却因袖口宽大而显得笨拙。他将切好的胡萝卜丁倒入锅中,听着油星噼啪作响,忽然想起洛阳百姓用芝麻油煎餢飳的场景——昨日让少府监榨的芝麻油,此刻正盛在青瓷罐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先炒香料,再下食材。”李承乾自言自语,将蒜末和花椒倒入锅中。李泰抽着鼻子猛嗅:“比尚食局的蒸羊肉香十倍!皇兄快试试那个‘回锅肉’!”少年昨夜缠着他讲了半宿现代菜谱,此刻正恨不得把脑袋探进锅里。当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在锅中煸出油脂,渗出的油花将葱段染成金黄时,小福子忽然指着窗外惊呼:“殿下!娘娘来了!”
李承乾手忙脚乱地放下木铲,转身时正见长孙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迈进厨房,身后跟着抱着暖炉的李世民。皇后身着浅绿翟衣,外罩织金锦袍,发间珍珠步摇随着脚步轻颤:“闻着香味就来了,二郎这是在做什么?”她目光落在灶台上的铁锅,眼中闪过惊讶——自武德年间至今,宫中从未见过如此形制的炊具。
“回母亲,儿臣在试炒新菜。”李承乾解下围裙,却不小心蹭了满手油花,“此锅名曰‘炒鼎’,用熟铁锻打而成,以火逼油,可快速烹熟食材。”他示意李泰端来瓷盘,盘中“胡萝卜炒肉”色泽鲜亮,油润的汤汁裹着切成菱形的萝卜块,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李世民挑眉看着盘中菜肴,忽然伸手捏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李泰紧张地攥住李承乾的衣袖,只见皇帝咀嚼片刻,眼中忽然亮起:“外焦里嫩,油香裹着肉香,妙!”他转头看向皇后,“观音婢,你尝尝这胡萝卜,竟比蜜渍的还入味。”
长孙皇后笑着接过宫女递来的银匙,舀了口汤汁送入口中,忽然想起李承乾幼年时,总吵着要吃民间的“炒米”。她望着儿子袖口的油渍,心中泛起暖意:“二郎如何想到此法?”李承乾低头擦拭铁锅,耳尖微微发烫:“儿臣见民间用陶罐煨汤费时,便想着能否用铁器速熟。昨日翻《齐民要术》,见‘炒麦’之法,遂举一反三。”
李泰忽然从灶后探出头,胖脸上沾着锅底灰:“母后你跟父皇说说,让尚食局给我拨个小厨房!我要炒糖霜花生,还要做‘锅包肉’!”长孙皇后被逗得轻笑出声,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灰:“你呀,先学好《孝经》,再谈锅包肉。”她转头看向李承乾,目光柔和,“不过此锅确实便民,若能推广至民间,百姓冬日亦能吃上热炒菜。”
午间用膳时,太极殿的食案上多了四道炒菜:胡萝卜炒肉、蒜蓉菠菜、醋溜白菜,还有李泰坚持要做的“糖霜花生”——虽然花生被炒得焦黑,糖霜凝成了硬块,却逗得李世民哈哈大笑,连声称“有稚子之趣”。正巧魏征求见,于是李世民唤他一起尝鲜。看着盘中色泽鲜亮的菜肴,魏征谏言:“陛下,此等‘奇技淫巧’若流于民间,恐助长奢靡之风。”
未等李承乾开口,李世民已夹了一筷子菠菜放入口中:“玄成啊,所谓奢靡,在人心不在器物。百姓若能以铁锅炒出热菜,少受生冷之苦,便是朕之愿。”他指了指魏征面前的醋溜白菜,“你且尝尝,这菜里的醋香,比你前日弹劾孤时的语气可柔和多了。”
殿内响起低低的笑声,魏征捋着胡须摇头苦笑:“陛下又拿老臣打趣。不过此菜确实开胃,臣今日能多吃一碗饭。”李承乾望着父亲眼角的笑纹,忽然想起前世在《天工开物》上看到的“炒钢法”——或许明日,该让尚方监试试用生铁炒成熟铁,那样能造出更轻薄的铁锅。
申时三刻,李承乾带着李泰在太液池边散步。少年怀里抱着新制的小铁锅,胖脸被冷风吹得泛红:“皇兄,明日我们用芝麻油炒栗子好不好?西市的粟特商人说,他们用橄榄油煎鱼……”“先学好控火。”李承乾打断道,却在看到弟弟失落的表情时,放缓语气,“不过可以让鸿胪寺问问波斯使者,他们的油烹之法可有独到之处。”
暮色漫上东宫屋檐时,小福子捧着个食盒跑来:“殿下!娘娘让尚食局送来了新制的油膏,说炒菜时放一勺!”李承乾打开食盒,见里面分格装着羊油、芝麻油和胡桃油,每格都贴着长孙皇后亲笔写的标签。他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此刻看着手中的铁锅,竟觉得这话比任何治国典籍都更亲切。
是夜,李承乾在灯下绘制铁锅改良图,李泰趴在一旁用算筹计算省油的最佳锅身弧度。案头的博山炉飘出淡淡沉香,混着残留的油烟味,竟比龙涎香更让人安心。忽然,窗外传来打更声,惊起栖鸟,却见小福子抱着一摞陶碗经过,碗里装着尚食局新学的炒菜,正送往掖庭给值夜的宫女。
李承乾望着图纸上逐渐成型的“双耳炒锅”,忽然提笔写下:“一鼎能容天下味,半勺可化百姓寒。”墨迹未干,李泰忽然指着窗外欢呼:“皇兄!下雪了!”只见应当是腊月里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落在铁锅盖的棱纹上,积成小小的雪山。少年们相视而笑,忽然觉得这飘雪的春夜,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暖。
次日早朝,李承乾将改良后的铁锅图样呈给李世民。当看到图纸上“可拆卸木柄”“省油凹槽”等设计时,满朝文武发出阵阵惊叹。户部尚书戴胄出列奏道:“若将铁锅与铁犁同铸,可节省三成铁矿。臣建议在洛阳、益州设铁炉,专门铸造民用铁锅,以工代赈。”
“善。”李世民点头,目光落在图纸角落的小熊刻纹上,“泰儿的主意?”李承乾低头轻笑:“四弟说,锅柄刻成小熊形状,百姓握着更顺手。”皇帝闻言大笑,指了指阶下的文臣:“众爱卿听着,即日起,凡民间铸锅者,可免三年铁器税。若有能工巧匠改良锅具,孤亲自召见褒奖。”
散朝后,李泰拽着李承乾往尚食局跑,胖脸上满是兴奋:“皇兄!我想到了!在锅底刻上‘年制’,就像胡商的徽章!”路过御花园时,见几个小宦官正蹲在地上,用碎铁锅片炒松子——那是昨日李承乾送给他们的边角料。少年们抬头看见太子,纷纷举起手中的铁片:“殿下!这样炒出来的松子比火煨的还香!”
李承乾笑着摇头,看李泰蹲在地上教小宦官如何控制火候,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炒锅中织出金色的网。远处,尚食局的炊烟袅袅升起,新学的炒菜香混着雪后泥土的气息,在长安城里酿成最温暖的烟火。
这一日之后的长安,有人在西市买了新铁锅,有人在巷口闻到炒菜香,太极殿的御膳房里,李泰正踮脚往炒锅里撒椒盐,长孙皇后站在一旁微笑着指点,李世民则捏着算筹计算铁锅的推广进度。李承乾忽然明白,所谓盛世,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楼阁,而是这市井街巷中,铁锅与铲勺碰撞出的声响,是油花滋啦里飘出的家常味,是父母眼中的柔光,弟弟手中的锅铲,和整个大唐土地上,正在悄悄沸腾的、关于美好的无数可能。
暮冬时节,当即将步入新年之时,长安百姓发现,街角的酒肆多了道新菜——铁锅中爆炒的羊肉片,裹着葱丝和酱汁,配着刚出炉的胡饼,咬一口便能尝到冬天的味道。而在东宫的小厨房里,李承乾正教李泰用新制的双耳铁锅煎鸡蛋,阳光透过窗纸,在他们身上投下交叠的影子,像两株正在生长的树苗,根系深扎烟火,枝叶却向着更温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