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沾满油污的破草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微微陷入赵铁柱吐出的那滩带着点点银芒的鲜血里。粘稠的血液边缘,被粗糙的草鞋底一捻,晕开一小片污浊的红痕,在完美光洁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玄老垂着松垮的眼皮,浑浊的目光从那污浊挪开,掠过地上如同被抽去骨头的赵铁柱,毫无波澜。最终,那如同蒙着厚厚油污的老眼定格在黑岩上那个蜷缩着、似乎要睡到天荒地老的背影。
“有点意思……” 那干裂如同风化岩层的嘴唇微微翕动,嘶哑的声音摩擦着空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他像是在评价一件新发现的旧物,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沉寂了无尽岁月的念头。
枯树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破扫帚柄上参差的断茬。那被捏爆腐朽竹柄时散落的碎屑,早随着他刚才无声的移动,消失在风里。如今手里只剩下一截小臂长短、焦黑弯曲的烧火棍似的枯竹,前端零星残留的几根细弱枯黄竹丝,如同风中残烛般软软垂着。
他那张如同被岁月砂纸狠狠打磨过、布满深邃沟壑与老人斑的脸庞上没有期待,也没有被无视的恼怒。只有一种近乎亘古不变的麻木。他抬起了那根仅剩的半截扫帚柄。没有灌注神力仙光,甚至没有一丝法力波动逸散。只是像凡人挥动一根烧焦的树杈一样。
动作极其缓慢。
极其平稳。
如同描摹一件易碎的珍品。
那几根枯黄细弱的残破竹丝,随着他手腕的抬起,轻微地、无规律地晃动着。
然后。
扫!
没有风雷激荡!
没有光华万丈!
那几根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的枯竹丝梢……
毫无征兆地!
在那堆被切割打磨得如同艺术品般平整光滑的木屑粉末堆上……
轻轻拂过!
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婴孩的额头!
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甚至没带起一丝木屑的微尘!
然而!
就在那几丝枯黄柔韧的竹梢,以那种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的姿态,微微触及粉末堆最表层一粒木屑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言喻、超越一切语言描述的古老、悠远、浩瀚、蕴含着万象生灭循环不止不休的恢弘“韵律”,骤然从那看似脆弱枯槁的竹丝尖端——
如同滴入静水的最初墨滴——
无声!无象!却清晰无比地在龟背洼所有存有灵性的感官意识最底层——
骤然荡漾开来!
那不是力量!
那是……道韵!
是天地运转、万物生息那无声的呼吸!
是规则本身流淌的脉搏!
整个龟背洼的时间流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梳理”了一下。
变得……异常和谐?
空气里细微的尘埃,在那一刻似乎按照某种最优美的弧线滑落?
远处秃鹫落下时带起的轻风,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甚至那被赵铁柱一记“暴烈清洁”冲击后残留的、空气里游离的狂暴能量余韵,都在那轻拂而过的韵律扫过时,被无声地安抚、捋顺,如同狂躁的野兽被抚平了逆鳞,乖顺地融入自然的吐纳之中!
道韵拂过!
诸般紊乱,皆被理顺!
一切狂暴,尽归沉凝!
紧接着!
在那堆光洁无比、如同被顶级工匠打磨了亿万年的木屑粉末堆上方——
无声无息!
一道符箓!
一道符箓在虚空中无声显现!
并非金光闪耀,也非朱砂绘就。
它是流动的!
如同最澄净的水流在月光下折射出的那一缕澄澈幻影!
材质难辨!
却又清晰地存在于视觉、神念、灵魂的所有感知层面!
线条古朴!
转折圆融!
不像是绘制!
更像是……时光长河里冲刷打磨亿万载后,最本质、最核心的“秩序”轨迹被瞬间拓印了下来!
每一道笔画,都蕴含着无法言喻的平衡与永恒!
每一缕转折,都仿佛承载着星辰运转、万物归寂的古老真意!
这并非攻击之符!
亦非守护之纹!
它是……“清”!是“静”!是“尘归尘,土归土”!
是“归寂纳虚,万化循源”!
是扫帚拂过大地时,拂去微尘、显露玉石的……那股纯粹的道意本身!
名为:【万载归墟寂尘符】!
嗡!!!
道符凝现的刹那!
它所悬停的那片区域——那光洁如镜的地面、空气、赵铁柱倒伏的身体、甚至更远处那几只被惊扰得探头探脑的秃鹫——所有物质与非物质的层面!
所有存在于此间的粒子、能量、甚至无形无质的“混乱”本身!
都如同朝圣般!向着那道清澈透明符箓流转变幻的轨迹核心——自发地归拢!沉降!凝聚!
以那符箓为中心!
一道看不见、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无形旋涡骤然形成!
一道细小却凝练到极致的“归寂”意念!无视空间!无视防御!无视法则界限!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瞬间锁定了玄老浑浊目光唯一注视的终点——那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以及岩石上……那个侧卧酣睡的青色身影!
嗤——!
那道凝练的“寂尘”意念,带着抚平一切浮躁、清除一切冗余、导引万般归于终极沉静的大道之力!无声无息!
穿透了岩石的物理阻隔!
没有引动李闲云无意识布下的任何被动防御!仿佛那防御体系本就归属于这“寂尘”之道的一环!
没有惊动那沉睡中似乎极为敏感的“道引”本能!
精准无比!柔和至极!却又不可阻挡地——
“点”在了李闲云后腰位置!那个微微凹陷下去的、正好被衣袍褶皱覆盖得严实的……腰窝之上!
嗡……!!!
比蚊子落在皮肤上还要轻微亿万倍的一下细微震动,沿着皮肤、肌肉、骨骼、经络……一路荡开。
黑色岩石之上。
一直蜷缩着、呼吸悠长平缓的李闲云……
突然……
非常非常轻微地……
扭了下腰?
不像是被打扰的不适扭动!
更像是一个睡得很熟的人,身体对某个最舒服点位的极致微调!
他原本侧卧向外的身体,极其自然地……往里又缩了缩。
肩膀更塌陷下去一点。
后背更拱起来一点点。
枕在脑后的手臂也更放松了几分。
那只搭在小腹上的手,顺着这个拱起后背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向自己的后腰位置……
轻轻挠了一下?
真的只是挠了一下!
非常轻!非常快!位置正是那“寂尘”意念精准点中的腰窝!
仿佛真的只是被只蚊子隔着衣服叮了一小口,痒了一下,然后本能地抓了抓!
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挠完即止,指腹只在青布袍子上轻轻刮过!
然后。
呼……………
一声极其舒缓、甚至带上了点满足鼻音的悠长呼吸,重新响起。
李闲云甚至还无意识地吧唧了一下嘴。
好像刚才那一丝微微的“痒意”带来的不适,被这完美的“搔到痒处”彻底抹平!睡得更加香甜沉醉了!
巨石阴影下。
玄老那握着半截焦黑枯竹柄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不是被震惊!而是……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荒诞?!
还有一丝……
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
巨大的……认同?!
是的,认同!
他看到那道【万载归墟寂尘符】的“寂尘”意念点中对方后腰,本想观察那诡异身体的防御本能或“道引”回应,却只换来目标熟睡中极其自然地……挠了个痒痒!
还把挠过的姿势调整得更加舒服了?!
他脑海中那传承亿万载的、根深蒂固的对“无上道则”的敬畏与向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如此……自然……” 一个沙哑破碎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枯朽的灵魂深处回荡,“顺应……道韵……归寂……只为……睡得安稳?”
他感觉自己苦守了无尽岁月的大道执念,在这个念头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风化的废纸!
就在这时!
黑岩之上。
一直睡得无比踏实的李闲云,似乎终于在连绵的“意外”干扰和某个老家伙持续不断的“目光注视”中,被打断了那场至关重要的深度睡眠。
他那只刚才挠过痒痒、还搭在后腰附近的手……
非常非常缓慢地……
抬了起来。
动作带着一种睡眠被打扰后、极其巨大的……不耐烦!
不是挥手赶人,而是像睡迷糊的猫科动物,想拂开脑门儿上持续嗡鸣的蚊子一样……随意地……对着身体侧后方的虚空……
轻轻地!
带着点刚醒时的迷糊!
非常敷衍且懒散地……
拂了拂!
没有仙元,没有力量。
纯粹就是肉体的动作。
手掌贴着拱起的后背弧度,由内向外、由下至上,漫不经心地拂了一下。
仿佛要扫开什么看不见的、落在后衣袍上的灰。
拂完之后,那只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搭在身旁的岩石上。
他的呼吸依旧沉稳悠长。
甚至……还带着点被打扰后继续努力酝酿睡意的咕哝声?
但!
就在他那无比随意、无比敷衍的手掌,拂过刚刚被【万载归墟寂尘符】“寂尘”意念点中的后腰位置上方不足半寸的虚空时——
当那几根随意晃荡的修长手指,划过那片区域的瞬间——
那在玄老意识层面掀起滔天狂澜、引动【万载归墟寂尘符】现世的扫帚拂尘之“道韵”……
连同那道悬停在半空、引动天地归沉、清澈流转的古老符箓本身……
噗!
如同被顽童的手指头戳破的肥皂泡泡!
毫无征兆!
毫无抵抗!
在那几根慵懒拂过的手指残影下方……
无声无息地!
瞬间……
湮灭了!!!
没有残余的光,没有散逸的韵。
那道耗尽了玄老刚才那一刻全部心神、凝聚了他万载“扫地”生涯至理感悟的【万载归墟寂尘符】……
在那只仿佛只是为了赶走嗡嗡苍蝇的手掌拂过之下……
就像一小撮碍眼的灰尘!
被随手……
掸掉了?
抹消了?!
干干净净!
仿佛从未存在过!
连带着玄老那根半截枯竹扫帚柄上,之前随着拂动而微微共鸣的那缕“寂尘”道韵波动……
也在符箓消失的刹那……
如同被无形剪刀剪断!
彻底……
熄灭了!
前一瞬还在引动龟背洼万物归沉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寂静。
绝对的寂静。
连风都像是忘了吹。
玄老握着那彻底失去光泽、如同普通烧火棍般的半截枯竹柄,枯树皮般的脸凝固着。佝偻的身体如同被钉在了那片冰冷的阴影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睁大了一圈,尽管里面依旧覆盖着厚厚的油膜。但那层油膜之下,清晰无比地倒映着刚才那荒诞离奇到极致的一幕——
他那融合了毕生感悟、足以让天地法则瞬间平顺下来的“寂尘”道符……就这么……被对方睡懵了随手一拂……抹没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对抗。
没有玄奥深邃的破解。
没有他潜意识里期待的“道引”交锋!
对方只是在被点中腰眼时挠了挠痒痒!在被他的“注视”打扰后甩了甩手!如同拍打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然后…继续睡觉?
这……便是他万载等待的回应?!
这“归墟寂尘”在他面前,竟……真的只是一掸就散的……尘埃?!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到极致的、甚至带着点滑稽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柱瞬间缠绕了他的全身!他感觉自己像个在小孩子面前卖力表演了半天的把戏艺人,结果对方打了个哈欠把糖果弹飞了?!
“呵……” 一声极其轻微、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笑声,从他那干裂的嘴唇缝隙里挤了出来。
不是怒极反笑。
更像是一种……彻底的……释然?
伴随着这声古怪的轻笑。
那只沾满赵铁柱鲜血污渍的破草鞋,在光洁的地面上——
轻轻地!
向前!
迈了一步!
踩在了赵铁柱那无力摊开的手指旁边,仅剩半截的枯竹扫帚柄,如同拄地的拐杖,随意地点在光洁的地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哒”。
那如同枯井般浑浊的眼睛,没有看地上的赵铁柱一眼。
目光死死锁定着岩石上那个拱得更加圆润了的背影。
眼神里之前的复杂、探寻、震惊……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
一种极其纯粹的!
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贪婪……以及近乎无耻的……
“缠定你了”的无赖光芒?
那嘶哑的破锣嗓子,不再故作高深,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市井泼皮的敞亮!在龟背洼死寂的空气中无比清晰地响起:
“老朽玄元子……今日起……”
他顿了顿,似乎感觉这名号有点不够贴切,随即又极其自然地补上两句:
“扫地!擦灰!清理杂物!……”
最后四个字,如同掷地有声的金石碰撞:
“专职保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