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静安醒了,肚子不疼了,她松了一口气。
静安穿好棉袄棉裤,走进厨房,把昨晚吃剩的饭菜,装到饭盒里。家里就一个铝饭盒,一半装菜,一半装饭。
静安把饭盒放到兜子里,穿上呢子大衣,戴上围脖和手套,走出家门。
李雅娴的房间里静悄悄,黑漆漆的。静安听见自己的棉鞋踩在雪地上。
雪地又光又滑,她不敢走快,岔开两条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九光出门做生意,没人送她上班。她想到了九光的好。
九光脾气有时候不好,还推搡过她,但他也对她好,给她买衣服,给她剪指甲,给她描眉,挣的钱也如数给她。
只是,九光有时候说话不好听,总是认为静安笨,嘲笑静安。
在这个凌晨的黑暗里,没有人陪伴,静安走得太艰难,担心摔倒,又害怕黑夜,平常五六分钟走过去的胡同,她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看到厂子大门,静安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出了一身汗。
可就这么一放松,脚下一滑,她啪叽一声,摔了一个跟头,饭盒也摔出去。
静安感觉腿疼,腰也闪了一下。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摔倒的一刻,急忙用手护住肚子。她感觉肚子里动了几下,小宝宝可能知道妈妈摔倒。
这样想着,静安觉得不孤单了,有她的宝贝陪着她呢。
饭盒里的菜汤渗出来,静安把饭盒塞到兜子里,一步一步,万分加小心地走进厂子大门。
刘艳华来上班了,她没有穿那件漂亮的火红的棉猴。她穿了一件藏蓝色的呢子大衣,藏蓝色的裤子,脸上木然,没有表情。
静安去更衣箱换厂服的时候,刘艳华也正在脱大衣。她的手向静安伸过去:“给你个东西。”
静安还没明白过来,刘艳华已经把一包东西塞到她的更衣箱。
静安拿起来一看,是一包豆包,还有一根腊肠。
静安又馋了,但她控制着,不敢吃豆包,怕肚子下坠,怕影响肚子里的胎儿。她昨晚吃的实在是太多。
开吊车的已经换成了曹丽影,刘艳华坐在操作台上,跟着静安一起守炉,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心事重重。
李宏伟披着一件大衣,脖子上吊着右胳膊,往热处理这里走来。大衣的袖子在李宏伟身体两侧悠荡着。
刘艳华忽然趴在静安耳边:“你看,李宏伟走路,特别帅。”
静安看着刘艳华,笑了。刘艳华是真喜欢李宏伟,可李宏伟不太喜欢刘艳华,这段姻缘,怕是成不了。
还差三分钟上班,李宏伟把大家都叫到一起,他打量大家一眼,清了清嗓子:“开会了。”
大老韩和周哥小声议论着什么,听到李宏伟说话,就闭口不说。
李宏伟说:“今天利用点时间,开个早会,以后,大家上班的时候要认真工作,思想不能开小差,一旦出现问题,在我们热处理就是大问题,奖金没了,工资没了,还可能被开除!”
大家都不说话,眼睛却看向刘艳华。刘艳华臊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李宏伟接着说:“刘艳华回来上班,暂时,主任没有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曹丽影还是开吊车。刘艳华先在热处理扫地,等主任有了新的安排再说。”
李宏伟转身走了两步,看到大家还在原地站着没动,他回头对众人说:“散会。”
刘艳华看向李宏伟的目光,有些幽怨。她生气李宏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拐弯抹角地教训她。
静安安慰刘艳华:“你先去扫地,等没活了,就到这儿来陪我守炉。”
刘艳华拿着笤帚,不情不愿地去扫地。
李宏伟巡视了一圈,看看没什么大事,就跳上操作台:“静安,检讨书写好了没有。”
静安从兜里掏出折叠的纸,递给李宏伟。李宏伟蹲在操作台上,一边看检讨书,一边笑。
静安有点纳闷儿,一个检讨书,有这么可笑吗?
刘艳华拎着笤帚,扫到火炉跟前,看到李宏伟拿着一张纸,一边看,一边笑得直哆嗦,就问:“啥这么好笑?”
李宏伟说:“刘艳华,我给你念念你的检讨书——”
李宏伟念了起来:“尊敬的厂领导,尊敬的工友们,我叫刘艳华,是抽油杆车间,热处理的吊车工。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宏伟念到这里,又笑了。
刘艳华没笑,她说:“检讨书里还必须提我的名字?我都已经站在台上了,那我不是丢两次磕碜吗?”
李宏伟把检讨书揣进大衣兜里:“你就知足吧,还有静安给你写检讨呢——”
李宏伟跳下操作台,扔下一句话,就披上大衣走了。
他扔下的一句话是:“我找主任去,看看检讨书能不能过关。”
李宏伟走了之后,刘艳华埋怨静安:“你写的也太狠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厂子还能饶恕我?”
静安笑了:“这是形容词,自己给自己说得狠点,别人就不好意思再训你。”
刘艳华有些不相信,眨巴眼睛看着静安:“真的吗?”
静安很肯定:“真的!”
刘艳华见静安说得肯定,扑哧笑了,瞟了静安一眼:“算你够意思!”
雪地太滑了,李宏伟从车间出来,往厂子门口的小白楼走。他走得很谨慎,担心摔个跟头,把胳膊再摔伤。
李宏伟刚往二楼上走,就听到楼上有说话声,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放轻了脚步,走上二楼。
这回听清了,说话声是从厂长的办公室传出来的,一个是厂长,一个是王主任。
没想到,这天晚上,厂长也来厂子值班。
只听厂长说:“来到年了,你们车间惹事可真会挑时候!”
王主任说:“都怪我,我脑子里没有绷紧安全生产这根弦!”
李宏伟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台上那盆步步高。
夜晚,步步高依然昂头挺胸,兴奋地绽放着。他百无聊赖,就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从一朵花上,扯掉了一片花瓣。
只听厂长办公室里传出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李宏伟一回头,看到门一开,王主任走了出来。
王主任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对跟进来的李宏伟说:“我因为你,挨了一顿训。”
李宏伟说:“主任,要是我能代替你去挨训,那该多好啊。”
王主任瞪了李宏伟一眼:“你就是嘴好。”
他看了李宏伟胳膊一眼:“胳膊咋样,好点没有?”
李宏伟说:“好多了。”
李宏伟从兜里掏出静安替刘艳华写的检讨书:“主任,小刘的检讨书写好了,您给过过目,掌掌眼。”
王主任接过检讨书,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眼睛一亮。“哎呀,小刘有两下子呀,比我的检讨书写得都深刻。”
李宏伟嘻嘻地笑了:“小刘哪有这两下子呀,这是静安替她写的。”
王主任笑了。“我说的嘛。”
他把检讨书放到桌子上,看着李宏伟:“你不提静安,我差点忘了,说请人家吃饭,我这也没动静了,好像用完人家就不提不念叨,那也不讲究啊!”
李宏伟叹息一声:“现在这不是特殊情况吗?静安能理解。”
王主任说:“等事情过了,我再跟你嫂子请你们俩吃饭。”
李宏伟说:“没说的,我就是你的兵,你指哪打哪,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王主任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检讨书:“静安这个小姑娘还挺有内秀的。考试那个事儿,有个作文题,50分,你说她得了多少分?”
李宏伟猜了一下:“45分?”
王主任摇摇头:“48分。你说牛不牛,这事儿好悬没整漏兜,我那水平上面都知道,静安考得太好了,分数前三名,差点让我现眼!”
李宏伟哧哧地笑起来。
王主任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页写满字的稿纸,递给李宏伟。
“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你让静安也帮我改改检讨书,让她也给我整点好听的词,四个字的——”
李宏伟的眉头皱了起来,说:“那台下的工人能听懂吗?”
王主任说:“我又不是给他们念的,上面的领导能听懂就行了呗?”
王主任又叮嘱李宏伟:“让静安多甩点词儿。”
李宏伟说:“这回,你不怕整漏兜儿了?”
王主任说:“这回不一样,一定多甩点词儿!”
李宏伟趁机说:“静安怀孕了,这雪地又滑,天又冷。”
王主任大手一挥:“检讨写完,让她休息两天,大街上的雪清扫干净了,她再上班。让刘艳华先顶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