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早推开门,外面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世界,地上,墙头上,仓房的房顶上,菜园里,大门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满眼满天都是白雪。树枝上,晾衣绳上,自行车的大梁上,都托着一条长长的雪条。
静安喜欢下雪,第二天早晨看到雪,她心情振奋了一些。
九光临走时告诉静安,他会拿着那张假钱,去银行找个熟悉的人问问,如果不是那最好了,如果是,就拿回来,给静安做个纪念。
什么纪念?智商税的纪念?九光还说:“你要是看不出真假,早晚还得出事,要不然,给你买个验钞机吧。”
静安直摇头,还没挣钱呢,就花钱?她不愿意买。那东西挺贵的。静安想好了,再有五十一百的大票,她不收,让对方把钱破开,她再收。
静安早一点出摊,打算抢占百货商场正门前的位置。
她去的算是早的,占上了正门的台阶下那个位子。可是,出摊的人陆续来了之后,静安的位置又被人挤走。
一个满脸横肉的小伙子,推着车子来到静安面前。“这是我的位置,我都出摊好几天了,你赶紧挪走。”
静安也不让劲儿:“这位置你买下来了?谁来的早,谁就排在前面。”
小伙子冷哼:“你不讲理是不是?我还不怕不讲理的!”
小伙子把车子横在静安车子的前面,支上车子不走了。来买货的,自然先买小伙子的货。
静安没办法,市场这些出摊的人,也不讲理。
她只好把车子推走,打算停放到昨天出摊的地方。没想到,昨天出摊的地方,被一个中年女人的摊子占上。
静安说:“这是我的地方。”
占她地盘的女人说:“写你名了?”
静安说:“我昨天在这里卖了一天货儿。”
女人很强硬地说:“我去年就在这里卖货了!”
静安也像满脸横肉的小伙子那样,把车子横在女人的前面,可女人不怕.
“你乐意站那里,就站吧,大马路也不是我家的,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说粗话,耍混,静安跟这些人比,差远了。她不能这么横着车子耍光棍儿!脸面上也过不去。
静安只好排在那人的后面卖货。每天,卖鞭炮的摊床都在增加,三家两家的增加,可买货的人,却没看见增加几个。
站了一上午,还没开张。静安沮丧了。越不卖货,事情越多。一会儿渴了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厕所方便。
她忍着没有动,想着明天做菜要淡一点,早晨起来少喝水,免得总去厕所。
中午,静禹放学来了,静安赶紧去厕所。回来买了三个面包,一瓶汽水。在小铺买货的时候,对店主说:“能给我一碗水吗?我想喝点水。”
店主说:“后屋水缸里有,舀去吧。”
店主知道静安是外面出摊的:“你要整个保温杯,带一罐子水,别的杯子是不行的,水和杯子就冻在一起了,你喝不着水。”
又要买验钞机,又要买保温杯,这得多少钱呢?静安不想花这些钱,凑合过吧。
回到摊子,静禹又卖了一个大地红。静禹笑呵呵地把手心里攥热的钱,递给静安。“姐,我好像有财运。”
静安说:“你中午别回家了,帮我出摊吧,等你去上学前,我再去趟厕所,就能挺到晚上收摊。”
静安把两个面包给弟弟,把汽水也给弟弟。自己啃一个面包。
静禹把面包又给静安一个:“你吃一个面包够吗?”
静安不要弟弟的面包:“够,够,我一天就站着,啥活儿不干,也吃不进去多少。”
她舍不得花钱多买面包。
占了静安地盘的那个中年女人,看到静安姐弟有吃有喝,她在旁边看了半天,忽然走过来,对静禹说:“老弟,你帮我看一会儿摊儿,我上趟厕所,马上回来。”
静禹不知道姐姐和女人有过节,一早上吵过架的。“行,你快去快回。”
女人走了之后,静安把早晨的事情,跟弟弟学说了一遍。
静禹笑了:“出个摊,还要斗智斗勇,那明天早晨我上学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出来,正好,我帮你推车子。”
有人来买货,走到女人的摊子前,静禹说:“卖货的上厕所了,我姐的摊子上啥货都有。”
那个顾客真的走到静安的摊床前,买走几挂鞭炮。掏钱的时候,竟然是一张大票。
静安有点害怕,让顾客自己去破钱。
顾客不高兴:“我也不认识谁,我咋破钱呢?”
静安没办法,只好拿着这张钱,到附近的银行去破钱。
不过,九光告诉过静安,要在窗口外找人验钞,不要让窗口里的人验钞。窗口里的人验完真假,如果是假的,就给没收了。
这是顾客的钱,银行要是没收了,咋跟顾客交代啊?
静安进了银行,就有个穿蓝色制服的女人,面带微笑迎上来:“办理什么业务?”
静安掏出钱:“我是外面卖货的,顾客拿一张整票,我也不知道真假,昨天就收一张假的,我都赔了,您帮忙看看真假——”
那人拿过钱,用手指捻了几下,又冲大厅里的灯光照了照:“没事,真的。帮你破开钱吗?”
静安十分感激,把钱破开。职员还耐心地教静安怎么识别假的。
这算是长见识了。静安回到摊子前,把零钱找给顾客。
顾客走了之后,才发现旁边摊床卖货的女人回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静禹小声地对静安说:“姐,别搭理她,那边那个摊床上卖货的男的,跟这个卖货的女的说,咱们把顾客硬拽过来的。”
静安说:“不是那么回事,我跟她解释一下——”
静禹算是看明白市场的事儿,他果断地说:“别解释,越解释好像越怕她。就这么着了,爱咋咋地。”
这一天出摊,静安虽然受了一些窝囊气,但总算卖货挣钱了。
除了静禹帮忙卖的两次货,后来她又卖了几挂鞭,还卖了两个大地红,出了两天摊,不赔不挣吧。
静安一算计,卖鞭炮是有赚头的,眼睛睁大点,瞪亮点,就不会再出现受骗上当的事情。
这天晚上,九光没来,肯定是跟着宫大哥的车,去大连上货了。
在外面出摊,因为穿得多,身上不是太冷,但脚上冷。两只脚都快冻僵了。
她后来就穿上母亲的棉鞋,母亲的棉鞋比静安的脚大一号,里面多穿一双棉袜子。这样暖和不少。
她还把以前缝的花口袋带到市场,没人买货的时候,她就踢口袋,这样身体能热乎起来。
第三天早晨去出摊,静禹帮静安把仓房里的所有鞭炮都装到车子上。他推着车子说:“姐,你也上来,我推你走。”
静安舍不得老弟挨累,不上车。
静禹笑:“这点玩意太轻了,你上车吧,我推你走就是个玩。”
静安就上车了。静禹推着车子蹭蹭跑,吓得静安一个劲地尖叫,静禹觉得很好玩。
这天,他们算是第二个去出摊的。静安想明白了,正门口的位置,是不能去占的,旁边的位置,人家也都出摊好几天了,也不能占。她就站在第一天来的位置上。
她想好了,中年女人来了之后,要是跟她耍横,这次她决定不让步,就硬嗑!
不一会儿,其他的摊主也陆续地来了,静安想了想,拿了两块砖头,把自己旁边的位置占上了。万一没打过中年女人,自己也有退路。
两块砖头还真好使,后面来出摊的人,自动地在砖头后面排队。
中年女人来了之后,瞅了瞅静安,开口说:“你来得可真早啊!”
静安笑笑:“给你占了地方。”
女人没说话,把车子放到砖头站的位置。
女人摆好鞭炮,走到静安身边:“以后要不然就这样,你早出摊一天,给我占地方,我早出摊一天,帮你占地方,咱俩就不用都早出来。”
静安点头:“行。”
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见女人主动和她说话,她也就把昨天中午的误会,解释了一下。
“我弟弟不知道你摊子上的货物卖多少钱,他也不太懂市场的规矩。”
女人说:“过去了就过去吧,在市场上出摊,互相照应点,好办事。”
女人姓高,静安叫她高姐。高姐是罐头厂工人,已经没工作一年多了,她夏天卖水果,冬天卖鞭炮,平常在家织网卖卦子,也能挣点手工钱。
静安想起来了,她姥爷就是打鱼人,家里常年织渔网。
出摊总算上点路了,每天都能卖出几挂鞭,每天都能挣个二三十元,或者是三四十元。
照这么计算,一个月,挣的数字挺可观!不过,也真遭罪啊。太冷了。
静安出摊越来越心胜,虽然冷,虽然站一天,两条腿肿胀得难受,但她觉得只要生意挣钱,这点苦和累不算什么。
晚上在热炕头上睡一宿,浑身都舒服。
她渐渐地明白,卖货的和买货的中间有种博弈,卖货的想多卖点钱,买货的想少花点钱。
这中间,双方彼此互相较量,又要让买卖成交,又要得到自己心里希望的价位。
还有,出摊的同行,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你卖的价格低了,抢走我的客户了,互相之间唇枪舌剑,经常是你来我往,吵几个回合。
要是互相不服气,就打起来了。
这天傍晚,四点刚过,天已经擦黑了,街上的人流也变稀少。其他出摊的陆续装箱子走人了。静安也开始收摊。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慢悠悠地向静安的推车骑了过去。
停在车前,一只脚踩地,支着车子问:“老板,生意咋样啊?”
一听声音是李宏伟。静安扭头看着李宏伟:“小哥,你下班了?”
李宏伟说:“刚下班,路过市场,过来瞅一眼,心思你可能没收摊呢,咋样,卖得好吗?”
静安摇头:“小哥,别提了,第一天上当了,收到一张假的。”
李宏伟说:“哎呀,我说有件事忘了吗,那天你走了之后,就觉得有啥事没跟你说,就是这个事,做买卖这方面一定要注意。”
随后,李宏伟又说:“我家里有一个旧的验钞机,你拿去用吧。”
静安心里一喜:“你们家不用吗?”
李宏伟说:“旧的,验钞的时候,有点夹钱,有点慢,我爸就不用了,又买个新,我看那旧的还能用,你要是不嫌乎就拿去用。”
静安正打算今晚去李宏伟家补一下货,她就推起车子,跟李宏伟走。李宏伟把车子交给静安:“我帮你推吧,你帮我推自行车。”
两人沿着马路,往李宏伟家走。
夜色里,路灯下,李宏伟走路两条腿刷刷的,很有力的样子。
静安试探着问:“小哥,你们啥时候结婚?”
李宏伟脸上带了笑意:“明年五一吧。”
静安说:“啊,那太好了,我那时候应该已经生完孩子,我就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了。”
李宏伟侧脸冲静安笑:“你必须参加婚礼呀,你要是不参加,我都不结婚。”
知道李宏伟是开玩笑,但静安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李宏伟家,李叔上货回来了,帮静安又补了一些新货。静安把补货的这笔钱,跟李叔结清。
静安说:“李叔,我再卖几天货,等过两天我再来上货,就把我妈拿走的货钱,都结清。”
李叔帮静安把鞭炮放到车子上。“不着急,不着急,你呀,太能干了,都怀孕了,大冬天的,冰天雪地,还出摊卖货?谁家摊上你这样的闺女,烧高香了!”
静安笑了。
李宏伟把旧的验钞机装在袋子里,给静安拿着。他帮静安推着一车货,送静安回娘家。
两人走在幽暗深长的胡同里,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李宏伟为什么没有说话,但静安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话。
不说话,不代表心里没有话。她在心里再一次跟李宏伟告别,也是跟过去幼稚单纯傻乎乎的自己告别。
别了,我的懵懂岁月。别了,过去的旧时光……
李宏伟把车子推进静安家的院子,要帮静安把货物摆到仓房里。
静安不想占用他更多的时间:“小哥,你快回吧,你上班也累了一天,还没吃饭呢,耽误你太多时间。”
李宏伟笑笑:“没事,我晚上除了看电视,也没啥事儿,我二哥现在跟我爸干呢,我就躲清静了。”
两人一边干活,一边闲聊。
“小哥,你结婚买房子,还是跟你爸妈住一起?”
“住一起,旁边有房子。”
“买现成的家具,还是定做啊?”
“小雨要定做,那就定做吧。”
李宏伟帮静安把货物都摆放到仓房,才告辞回家。
静安想留李宏伟吃饭,但又一想,家里就他们俩,万一九光上货回来,看到李宏伟跟她吃饭,他那醋瓶子立刻就打翻。
静安不好意思地说:“帮我干了这么多活儿,也没留你吃顿饭。”
李宏伟笑:“咱俩这关系,客气啥啊?”
静安没说话,只是笑笑。
李宏伟见静安出来送他,就轻声地说:“快回去吧,在外面站一天,肯定累坏了,静安,你要悠着点干活,多休息,注意身体呀!”
静安说:“小哥,我这么请假好吗?”
李宏伟笑了,眼里闪过一抹狡黠:“不是一直在医院照顾病人?年前就这样吧,等过了年,你再上一个月班,然后再休产假。”
李宏伟走了之后,静安把炉子装好,点着,做饭做菜。望着红彤彤的炉火,她陷入沉思:
她对李宏伟就能说出软乎话,为什么对九光不能呢?她渐渐地想明白了,因为李宏伟总是护着她,说话总是让着她,不跟她吵架,也不说伤她的话,总是笑呵呵地跟她说话。
她在李宏伟面前,身上像刺猬一样竖起来的硬刺儿,都变成了羽毛,是柔顺的。
可到了九光面前,本来想撒娇的,可九光一句话,就气得她七窍生烟,让她身上那些柔顺的羽毛都乍了起来,像刺猬的刺了!
静安靠在炉火前,想着和九光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的腿有些涨,用手揉搓揉搓,就好多了。
她慢慢地学习做生意,嘴要甜,见啥客人说啥话。眼要尖,看到有人走过去,要能看出来此人是不是要买货的。耳朵还要灵,要听到顾客跟别的摊主怎么讲价的,自己要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