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医生也上楼,从静安母女身边经过,其中一个女医生打量母亲几眼:“咋地了?”她是问静安。
静安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满脸,她哽咽着说:“我妈病了,出了很多血,走了半小时的路,两卷卫生纸都用了——”
女医生停下脚步,走到母亲身边,和蔼的声音问:“你这种情况多久了?”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半年了,每次来事儿,都哗哗的——”
女医生责备地说:“怎么不早点来看呢——”
女医生又看向静安,责备她:“这闺女不知道心疼你妈妈?你妈可能是大出血。赶紧上楼,到我办公室吧,我是妇科的医生——”
静安吓坏了,脚步踉跄着,一边搀扶母亲上楼,一边问医生:“大出血是啥病啊?”
医生说:“子宫出血,严重了会出人命,赶紧搀扶你妈上楼,要是走不动,我叫人抬担架——”
身后忽然窜过来一个人:“不用担架,我背我妈——”
来的人是九光,他哈腰背起母亲,跟着女医生上了楼。
检查的结果,母亲是子宫大出血,情况很严重,要马上住院手术。
女医生有些为难地看着母亲,又看看母亲旁边的九光和静安:“这个病,最好是到省城的医院去手术,咱们小县城的医疗设备都不行,照省城差远了,你这是大手术,还是去省城牢靠点。”
母亲说:“算了,我再挺些天吧,等孩子他爸回来——”
女医生生气地瞪着母亲:“那可太危险了,万一血崩,出血量过多,体温下降,那会出人命的!那不是闹着玩的,你这个女人,怎么还不明白你的严重情况?你应该马上住院手术!”
母亲脸色苍白,忐忑地说:“那住院,得多少钱呢?”
女医生说:“先准备三千吧,住院押金就得两千,最好再多预备点,要是去省城的话,再多准备,穷家富路,免得到时候钱不够,着急——”
母亲说:“那我不治了,这么多钱——”
静安连忙说:“妈,命要紧呢——”
九光也说:“妈,住院手术吧,我去掂对钱!”
九光转身欲走,又回头叮嘱静安:“让妈赶紧住院,要是这里不行,我就找车,连夜去长春!”
女医生说:“能找到车就去省城吧,我先给你开两针吊瓶,你就别办理住院了,办理住院,还得多花钱——”
母亲感激地看着女医生:“谢谢你——”
静安跟着九光走出来,:“咱家客厅的衣柜里,我有个棉裤,是结婚时候做的,新的,还没穿呢,在包裹里,绿色的,兜里有个存折,上面有1500,你全取出来吧。”
九光惊愕地说:“你哪来的存折?这么多钱呢?”
静安说:“都是我做姑娘的时候,打工挣的,还有结婚的时候,同学朋友给的礼钱,我妈没要,我都存起来了,那是我自己的钱——”
这时候了,索性所有的话,都对九光说了。在母亲的生命面前,钱算个什么呀?
静安说:“上次你要做生意,没本钱,我没好意思回家跟我爸妈借,是我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你进货,前些天你货款回来,我又存上了,你快去取吧!”
九光没说什么,一溜烟地跑着下楼。
九光走了之后,女医生对母亲说:“你这儿姑爷不错,孩子们都替你着急啊,生命重要,赶紧手术治疗吧——”
母亲有苦难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感觉心慌意乱。要是孩子他爸在该多好啊,就不会连累静安。
女医生给母亲开了两针吊瓶,母亲躺在输液室的床上打吊瓶。
女医生把静安叫了出来,低声地问:“你父亲呢?怎么没跟着?”
静安说:“我奶病了,我爸回农村,好几天也没回来。”
女医生说:“你妈这个病,不太好,情况有点严重,我跟你说,是要你有点思想准备,你要稳住架儿,听见没有?”
静安开始掉眼泪,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医生说:“赶紧把眼泪擦了,在你妈面前,你要装着没事,别让你妈害怕,抓紧去省城手术吧,越快越好,这是跟生命赛跑——”
母亲躺在长椅上,身上盖着她自己的呢子大衣,这大衣有多少年了,底边,袖口,都磨飞了,有细密的黑线缝在袖口和底边上,不注意看,看不见。
母亲太节省,一件大衣舍不得买。
静安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母亲盖在身体上。
母亲睁开眼睛,看到静安隆起的肚子,叹气似的说了一句话:“安儿,妈这个病啊,害了你呀——”
静安的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安儿,是静安的小名,是只有母亲唤过的昵称,是旁人不知道的名字。
每次母亲叫静安一声安儿,静安的心就一颤抖,知道母亲心里有苦,说不出来。
母亲也落了眼泪:“安儿,妈这个病可能有危险,你不用瞒着我……”
静安哭着说:“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母亲说:“你听妈说——你是咱家的老大,妈要是出点啥事,你要照顾好你弟弟,让他考上大学。你妈我呀,这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同时进厂子的女工,能写会算的,都进办公室了,嘴甜的,也进办公室,妈自己不会写不会算,又不会来事儿,只能在车间里吃苦流汗。妈的两根手指,被机器轧掉了,连工伤都不算,现在被厂子扫地出门,还欠了半年的工资,找谁说理去——”
静安安慰母亲:“妈,你放心吧,你不会有事儿的——”
母亲说:“出苦大力的,干的活儿最累,挣的钱最少,一辈子还被人瞧不起,一定让你弟弟考大学,将来毕业当个干部,吃公家粮,那一辈子吃穿就不愁了——”
静安抚摸母亲的手,母亲左手中间的两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被机器轧掉,那里光秃秃的,像一坐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