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医生来查房,告诉静安:“好好养着,没事,等孩子出了保温箱,你的奶水要是足的话,一个月,她气儿吹似的,就胖起来。”
总算是熬过了七天,静安拆线了,她可以下床活动。这七天,没把静安憋死。要命的一件事是,静安一直便秘,七天了,没有走动。
静安的脸上起了好几个火疖子,大概跟这件事有关。当然,更跟她担心冬儿有关。
母亲说开塞露好使,静安让九光买了两个开塞露。病房里没有卫生间,走廊的尽头有个卫生间。
白天,静安心慌,又不好意思占用卫生间太长的时间,于是,就等到夜里,走廊里没什么人了,她才让九光陪着,去了一次卫生间。
第一只开塞露不好使,又用了一只,结果,好像用量过大了——
九光嘴里嘲笑静安,不过,还是他收拾的。
静安要上楼去看冬儿。九光陪着她,到了楼上。
隔着玻璃门,隔着保温箱,静安看着睡梦中的女儿,她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跟女儿贴近了。
女儿太瘦,太黑,皱皱巴巴的,一点也不水灵。
九光说:“这比刚出生的时候好多了,她带劲多了。”
静安趴在窗户上,越看,冬儿越好看,越看,越舍不得走了。
九光说:“回去吧,走廊里越来越冷,你要是冻着,就更没奶水了。”
静安跟九光回到病房。
母亲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陪护她,给她炖各种下奶的补品,但是静安就是没有奶水。
静安能下地走了,就让母亲回家了。母亲在自己家里,能好好地睡个整觉。
夜半,静安忽然醒了,睡不着,觉得女儿在楼上的房间里,太孤单了。
她穿上衣服,披上大衣。又担心冷,就把棉被也披在身上,去了楼上。
楼上保温箱里有灯光,有护士24小时值班。
静安披着棉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保温箱里的女儿在睡觉。孩子的眼睛上戴着眼罩,不知道是不是醒了,小手小脚都在乱动。
那一刻,她心里酥酥的感觉,乳房也忽然麻了一样。
一滴奶水,打湿了静安的背心。她感觉自己好像有奶水了。母女连心吧,看到女儿饿了,她的身体竟然有了反应。
从第二天开始,静安就给女儿喂奶。她把奶水挤到奶瓶里,由护士拿进去,喂给女儿,奶水不多,但护士笑着说:“不错,挺好,你女儿吃得可高兴了。”
静安真希望把女儿抱在怀里,喂女儿吃奶啊。不过,这个想法,还要等一周。
医生建议再观察一周,如果没有什么事儿,才能把冬儿抱出保温箱。
正月初六,工厂就上班了。原计划,静安打算过了年,再上一个月的班。没想到,孩子提前出生了,她就请父亲帮自己去车间请假。
静安的父亲上班之后,抽个时间,去了抽油杆车间,找到车间的副主任李宏伟。
“宏伟呀,静安不能来上班了,她生了。”
李宏伟的帽檐冲后,他一听这话,还有点不太相信呢:“陈叔,静安不是4月才能生孩子吗?这才2月就生了?”
父亲说:“哎,出了点事——”
父亲就把静安在大年三十儿那天上午,出摊的时候,被一伙打架的给推倒了,致使孩子早产的事,跟李宏伟说了。
父亲说:“静安的女儿还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呢,估计还得一星期,才能抱出来。”
李宏伟说:“陈叔,我知道了,那她现在就休产假吧,我这个月给她报上去。”
父亲说:“产假能休几个月?”
李宏伟说:“三四个月吧,这个事,我不太清楚,等我问问上面。”
父亲说:“孩子早产了,好像产假还能延长吧?”
李宏伟说:“你放心吧,陈叔,我多为静安争取几个月的产假。”
李宏伟过了这个大年,28岁了,是机械厂最年轻的副主任。
这个任命,是在年前开的联欢会上公布的。李宏伟原来是热处理一个班长,静安就是他这个班儿的。
李宏伟去了厂办的小白楼,进了楼里之后,他习惯性把帽檐转到额头上方。蹭蹭几步上了二楼,敲开王主任的办公室。
李宏伟把静安生孩子的事情告诉了王主任,又说:“静安她爸希望给静安多休几个月的产假,静安的孩子是早产。”
王主任说:“静安去年帮咱俩干了不少活,给你写了个人事迹,又帮我考试,我也没帮她做什么。这样吧,我跟上面说说,让她休半年的产假。要是半年不够,等半年后,她再来厂子请假。工资照发,福利待遇都不缺。”
李宏伟说:“主任,我替静安谢谢你。”
王主任说:“你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静安呢?”
李宏伟说:“打算过两天去。”
王主任说:“正月十五的福利,分下去了吧?你把那元宵,再给静安带几斤,多带几斤。”
李宏伟说:“行,我记下了。”
李宏伟转身要走。王主任说:“宏伟,你等一下。”
王主任摸摸厂服的上衣兜,从里面摸出一沓钱,找出一张五十元的大票,折好,递给李宏伟,说:“这点意思,你捎给静安,说是我工作忙,你就代劳了。”
李宏伟说:“那我再替静安谢谢你。”
李宏伟回到车间,把静安生完孩子的事情,跟热处理的刘艳华说了。
刘艳华跟静安是个班儿的,两人关系挺要好。听说静安生了个女儿,她乐得直蹦高。
刘艳华说:“李主任,那我今天请个假,行不行?”
李宏伟说:“你请假干嘛?请假扣工资。”
刘艳华说:“扣就扣吧,我去服装店,给静安的女儿买套小孩的衣服,然后去医院看看静安。”
随后,刘艳华又问李宏伟:“你不去看静安吗?”
李宏伟说:“你啥时候去医院,约一下时间,到医院大门口汇合。”
刘艳华走了之后,李宏伟有些心神不安。
他想起静安水汪汪的大眼睛,额头上弯弯的刘海,秀气的鼻子,还有她固执得有点可爱的脾气。
李宏伟又想起静安娟秀的钢笔字,文采飞扬的文章,去年,静安帮他写的个人事迹,递交上去,谁看了,都夸他写得好。李宏伟因此也被评为全市的十大标兵,他也从热处理车间的一个班长,升为副主任。
李宏伟还想起静安轻声地叫他“小哥”。这一声“小哥”里,有静安对他的信任,依赖,还有一点点撒娇。
他对静安的那些疼惜,也再一次被唤醒。
时间过得真快啊,静安已经生了孩子,而他李宏伟,五一就要和他的女朋友田小雨结婚了。
他和静安,原本有机会走到一起的,但两人相识的时间不对,错过了,现在,即将变成两个家庭。
下班后,李宏伟走进水房子,用肥皂洗干净手上的铁锈味,又找了一块抹布,把棉皮鞋擦亮。
他换上棉夹克,用兜子装上几斤元宵,骑着自行车出了厂子。
地上的积雪没有清扫,已经被车辙轧平。走上去,一呲一滑的。快到医院时,李宏伟在附近的小铺买了一张红纸,裁成两块。
一块红纸,包上王主任给的五十元,李宏伟在红纸包上,写上王主任三个字。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钞票,用另一块红纸包上了。攥着笔,不知道在红纸包上写什么更恰当。
写小哥?让九光看到,肯定不高兴。写李宏伟?太生硬。写宏伟?好像又挺亲密。最后,李宏伟在红纸包上,写了一个“李”字。
在医院的大门口,他看到刘艳华已经在等着他了。两个人一起进了医院。李宏伟完全可以自己来,但他不能自己来,怕九光误会。
以往,只要他和静安在一起,他就能感觉到九光对他的敌意。
两人一进病房,静安就兴奋地尖叫起来:“你们怎么来了?咋知道我在这儿?”
李宏伟说:“你爸去给你请产假去,我们就知道了。”
静安笑着说:“小哥,听说你升副主任了,厉害呀,是全厂最年轻的副主任。”
李宏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你帮我写的材料,起了作用吗?”
他打量静安,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静安呢,你瘦了,这些天,在医院没休息好吧——”
静安眼圈一下红了,好像见到了亲人。
这时候,九光来病房送饭,看到李宏伟来了,又看到静安眼圈红了,就半开玩笑地说:“静安,你这是啥意思,向李宏伟告状呢,说我欺负你了?”
李宏伟一时之间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艳华对九光说:“那当然了,我和李宏伟可是静安的娘家人,你要是欺负静安,我们可饶不了你!”
李宏伟对静安说了给她半年产假的事,又把一兜元宵放到床头柜上。
随后,李宏伟把两个红包塞到静安的枕头下面,说:“这是我和主任的一点意思,你务必收下。”
刘艳华给静安的女儿买了一套红色的衣服,一双红色的袜子。
两人要往外走,静安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说:“那,我们啥时候还能见面呢?半年后?”
刘艳华说:“等你出院了,我们还去看你,我还没见到你女儿呢!”
静安看到李宏伟和刘艳华走了,心里失落极了。她生了孩子,就要在家待半年,闷死了。
九光有些醋意地说:“思念老相好呢?”
静安没搭理九光,披着大衣,穿上棉鞋,上楼去看冬儿。
上了楼,静安透过楼梯口的窗户,看到楼下,李宏伟推着自行车,和刘艳华走在雪地里。
李宏伟中等个子,不胖不瘦,人也不英俊,但是,就是让人信赖。
李宏伟和刘艳华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了,静安心里空落落的,一种孤单寂寞的感觉袭上心头——
冬儿从保温箱里抱出来的时候,长了一斤,五斤了,不过,还是黑黑瘦瘦的。
医生告诉静安,两三个小时喂一次,奶水实在不够,就喂一点奶粉。
冬儿第一次吃奶的时候,静安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冬儿第一口好像没有吸出奶水,咧嘴要哭。
静安急忙哄着冬儿:“冬儿,快吃吧,给你准备好了,快吃!”
冬儿就像听明白静安的话似的,小嘴又咕嘟咕嘟地吮吸起来。她终于吃到嘴了,小嘴啯得更快了,上下嘴唇都有了一层白膜。
静安抱着冬儿,冬儿的小身体热乎乎的,依偎在她怀里,跟她贴的那么紧啊。冬儿好像冷了,直往她怀里缩。
静安发现她不寂寞了,她有了自己的亲骨肉,她有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有了一个跟她心贴心的女儿。
冬儿很轻,又那么小,让她心生怜惜,也很自责。要是再过两个月冬儿出生,一定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闺女。
从冬儿出生,到冬儿手术,婆家一个人也没有来。静安还不是太明白怎么回事。有点相信九光说的话,但心里也犯嘀咕,觉得婆家人不太拿她们母女当回事,心里憋着气。
出院前一天,母亲又来给静安送饭。静安吃饭的时候,冬儿哭了,哭得像小猫叫。母亲抱着冬儿,在地上来回地走。
母亲两只眼睛充满爱意地凝视着冬儿:“冬儿,看来姥姥要学自行车了,将来骑着自行车去你家看你,方便呢,要是靠姥姥的两只腿走去,可有点远呢。”
静安说:“妈,你要是不愿意骑自行车就别学了,万一摔坏了呢?”
母亲没理静安,独自在跟冬儿说话。“冬儿,姥姥有了你,生活更有奔头了,看到你,姥姥啥烦心事都忘了。”
等静安吃完饭,给冬儿喂奶的时候,母亲坐在对面的病床上,对静安说:“你现在做妈妈了,遇事不能再出马一条枪。凡事你都要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别总生闷气,啥也解决不了,还把自己气坏,还可能把奶水气回去!”
母亲说的话,静安听到耳朵里,想记住,也能记住。问题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母亲的话,就都忘得一干二净。
生活中的经验,或者说是道理,都需要靠疼痛来记住。
只有撞了南墙,才知道下次要翻墙而过,不要用脑袋往墙上撞了,那会撞得头破血流。
母亲又说:“九光脾气急,你脾气犟。要是动起手来,你打不过他,肯定吃亏——”
母亲说到这里,望着静安:“你知道我说的啥意思吧?别跟他硬碰硬。”
静安怎么能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上一次九光打了她一耳光,她离家出走,睡在车间的角落里,后来,母亲把静安接回家。
九光到家里找静安,让母亲臭骂了一顿。但母亲知道,九光不可能因为他的一顿骂,就把脾气改了。
母亲担心静安挨打:“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吵架你就让着他点,说你也别跟他硬犟,躲开他点,等他气儿消了,你再跟他细掰扯?听见没?”
静安说:“知道了,别说了——”
静安心里不是滋味。都结婚了,春节已经过完了,她已经26岁,都做了妈妈,还要母亲再三叮咛。
她觉得自己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母亲还是不放心:“静安呢,你想没想过,你生了女儿,婆家没来人看你和孩子的事?”
静安说:“九光说他们忙,又有病。”其实,她自己也不信。
母亲说:“他们家跟咱们家不一样。我担心他们家重男轻女啊。因为你生了闺女不满意了——”
静安说:“他们爱满意不满意,我自己生的,自己养,也不用他们管,来不来能咋地?”
母亲看着静安劲劲的样,摇头,叹气。“静安呢,你的脾气如果不改,将来,有的苦让你吃啊。”
母亲走了之后,静安忽然发现冬儿的小被子里,多了二百块钱。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抱着冬儿,到窗前,去送母亲。
看见母亲在雪地里蹒跚地走着,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在身旁使劲地甩着,用来平衡身体。
九光这些天,都是晚上来医院陪护静安。
初五那天,九光就出摊了,又到鱼市去卖冻鱼。年前就立春了,冻货就有点冻不住了,冻鱼如果不抓紧卖,那就会窝到手里。
母亲白天来看护静安。弟弟静禹上学了,晚上放学,他会拐到医院,来看看静安和小外甥女冬儿。
冬儿的身体在一点点地长胖。不过,还是黑瘦黑瘦的。
这天傍晚,母亲刚走,九光还没来呢,静安忽然发现门口过去一个男人,她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