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自己也有暖壶了。就放在角落里的办公桌下面,靠近墙的一侧。
静安的暖壶是铁的,蓝底,上面是黄色的花。她喜欢黄色的花,黄色,给她一种太阳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感觉。
还有,这个暖壶,区别于办公室里王琴和小齐的暖壶,两人的暖壶外壳都是塑料的,王琴的暖壶是红色,小齐的暖壶是绿色的。
这两人的暖壶,之前都放在静安的桌子上,后来,静安跟两人打了一架,把两人的暖壶扔到楼下之后,她们买回来的暖壶,就放到窗台上。
这天上午,静安干完活,拎着暖壶到水房,打了一壶水,放到自己办公桌的下面。
她一天一壶水就够了。每天都是上午打水。
下午,她来了之后,照例到楼上扫厕所,再拖一遍楼梯的地面。
随后,回到办公室看书。晚上临下班前,再重复一遍之前的工作。
当时,王琴坐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她是脸朝着窗口的方向坐着,两只脚没有穿鞋,两只腿都抬起来,放到她正前方的一把凳子上。
王琴手里这天没有织毛衣,而是拿着两只比较小的钩针,在钩一条围巾。
王琴向桌子对面的小齐说:“下午喝水喝多了,两只小腿有点涨,放到凳子上,能好一点。”
小齐坐在桌前,在看连环画:“我最近看书,有点累肩膀子,我家那位说,干活没累着,看书累着了。”
说完,小齐哈哈地笑起来。
小齐跟王琴比,有点没心眼,不过,她知道讨好王琴,还跟王琴一起,孤立静安。如果没有事情,她从来不会主动跟静安说话。
这天下午,静安坐在桌前看《红楼梦》。
静安一边看书,一边喝水。忽然觉得今天嘴里有些苦呢?吧嗒吧嗒嘴,苦森森的。
喝了一口水,嘴里的苦味没有散去。再喝一口水,咦,水里好像有一股味儿呢?
什么味?
好像是苦涩的。
水为什么是苦涩的?
静安这才发现不对劲了,水有问题!
可是,水房子里的水,怎么会有问题呢?厂子这么工人,要是喝了有问题的水,还不得生病啊?
静安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主动跟王琴和小齐说话。
静安说:“王姐,小齐,今天的水有问题啊?好像苦呢?”
王琴没说话,脸上带着笑,只是用眼角抹了静安一眼。
她手里的钩针没有停,不停地勾着毛线,在她膝盖上趴着的围巾,好像越来越长了。
小齐则有些慌乱,扭头看向静安:“啥味啊?我咋没喝出来?”
静安说:“真的,我喝的水有味,你们的水有没有味,别喝坏了,喝出事——”
但两个人,谁也没动,谁也没有站起身,到窗前端起暖壶倒水。
静安想,可能是两人还记恨她摔过她俩的暖壶吧?才不愿意搭理自己的。
静安起身出了屋,去了隔壁的房间。隔壁是工会,工会的赵科长跟静安的父亲关系不错。
赵科长正在一张红纸上写毛笔字,他抬头往门口看,看到进来的是静安,笑着说:“快来帮我看看,这字写得行不行?”
静安走到桌前,看到办公桌上有一些红纸,纸上写着“庆十一,联欢会”——
静安不懂字的好坏,规整就行,她敷衍地说:“好看,好看——”
赵科长从镜片后面眯缝眼睛看着静安:“真的吗?我写得还不错?”
静安直点头:“赵叔,你暖壶里的水有没有味儿,我刚才喝水,我的水可苦了,你看看你暖壶里的水是不是苦?咱厂子的水是不是有问题?自来水是不是出事了?”
赵科长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端起暖壶倒了半杯水。
水有点烫,赵科长一边吹着茶缸里的水,一边说:“怎么会有味呢?从来没有过呀——”
静安说:“赵叔,你喝一口。”
赵科长吹了半天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水,吧嗒吧嗒嘴:“没味啊——”
静安说:“不可能啊,我的水有味——”
赵科长把手里的茶缸子往静安面前一递:“你喝一口我的水。”
静安也不管不顾了,接过赵科长的水就喝了一口,真的没味,怎么回事?
静安把自己水杯递给赵科长:“赵叔,你喝我一口水,看看有没有味?”
赵科长也是毫无禁忌的人,端过静安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喝完,龇牙咧嘴。
赵科长看着静安:“你拿啥玩意给我喝啊?这不是味呢,一股洗发水的味呢?”
赵科长一句话,让静安脑子里轰隆一下,好像一列火车,从她脑子里咣当,咣当,开过去了。
静安全都明白了:“赵叔,没事儿了,我回去了。”
赵科长却着急了:“静安呢,你的水到底咋回事?谁往里放东西了?”
静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说:“赵叔,我知道咋回事!”
静安走出工会的办公室,把门替赵科长关上了。
静安从工会走到自己后勤的办公室,几步路,走得却很漫长。
她心里起了很多变化,从愤怒到悲凉,从悲凉,再到愤怒。
静安回到办公室,她看也没看王琴和小齐,但她知道,两个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偷窥。
静安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伸手拿起暖壶,竟然在暖壶的一侧边沿上,发现了一点淡蓝色的膏状的东西。
静安伸手抹掉一点,放到鼻子下去闻,确定无疑,是洗发水。
王琴和小齐,都用这种洗发水,飘柔的味道。
静安回头,把手指上的东西举给王琴和小齐看。
静安厉声问:“谁干的?”
王琴像没听见静安的话,照常钩围巾。
小齐回头看了静安一眼:“不是我——”
静安听见小齐的话,觉得就是这两个人合伙干的,要不然,小齐都不问一下静安手指上的东西是什么,就说不是她干的,这说明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
静安铁青着脸,怒瞪着两人:“就是你们俩干的,要是不承认,我就把你们俩的暖壶还砸了!”
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常科长板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常科长穿着一身藏蓝色的毛料子制服,制服上下四个兜,左上角的衣兜里,别着一支钢笔。钢笔是镀金的。
常科长走进办公室,两只眼睛从静安身上,移到小齐和王琴的身上。
小齐已经飞快地把书放到抽屉里。王琴则不紧不慢地钩着手里的围巾,就好像没看见常科长进来。
静安把暖壶里有人放了洗发水的事情,说了一遍。
“科长,就是王琴和小齐干的,没人来咱办公室,就是她们干的!”
常科长看了一眼小齐:“把静安的暖壶洗干净!”
小齐什么也没有说,拿起静安的暖壶快步走了出去。
静安等待常科长给她一个说法。但等小齐拎着静安的暖壶回来,常科长却说了这么一段话。
:“一个办公室的人,要团结友爱,不能拉帮结派打架,何况,你们还是女同志,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静安抬头看着常科长,不明白常科长怎么说她一个人,不说王琴和小齐呢?
静安辩解道:“是她俩往我的暖壶里放洗发水,想药死我——”
常科长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盯了静安一眼:“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药死你?再说,你不是没有出事吗?”
常科长走到王琴和小齐的桌子前,看着两人:“同事之间闹着玩,过去了拉倒,谁也不许记仇,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事!”
常科长退后两步,用眼睛扫了三人一眼:“你们谁不愿意在后勤干,可以走,我不留!”
静安没想到,常科长就是这么处理这件事的,随后,常科长就走了,说他要去开会。
据说,常科长在外面开个饭店,忙得很,厂子这面,他不经常来。
常科长走了之后,王琴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小齐倒是有点内疚地看了一眼静安。
静安有气没处发,常科长都说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还能说啥?
静安看着桌上自己的铁皮暖壶,暖壶边沿上那块淡蓝色的洗发水,已经不见,被小齐洗干净。
静安越想越气,这也太窝囊了,自己这不是被王琴和小齐合伙欺负了吗?
她拿起暖壶,狠狠地砸在地上,对王琴和小齐说:“除非你们不喝水,否则,你们就记着点,说不定哪天,你们暖壶里被人丢大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