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伤和别的受伤不一样,烧伤的换药是最疼的。
护士用刮板将父亲手掌上的药膏和脓血都刮下来,还要把溃烂的皮肤也刮下来,再重新上药。
父亲疼得直哆嗦,母亲在一旁掉眼泪,不敢看。
母亲不想出摊了,白天要陪着父亲,她让静安去上班。
静安说:“妈,我都请完假了,你去裁缝店吧,顾客要的棉裤年前要给人家做出来。”
母亲说:“那我回去干活,中午给你们煮热汤面条。”
父亲喜欢吃热汤面条。
母亲走了之后,父亲对静安说:“你包里有纸和笔吗?”
静安诧异地问:“没有啊,你要用啊?”
父亲说:“我要写个材料——”
静安到外面的小铺买了纸和笔。
她坐在病床前,父亲口述仓库失火的经过,静安记在纸上。
父亲的手,连签字也签不了,静安代替父亲写上父亲的名字,又写上记录者:陈静安。
中午,母亲来送面条,静安就回去给冬儿送奶。下午她回了一趟厂子,把她代替父亲写好的材料,交给厂子保卫科。
下楼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财会室出来。
“六哥,你咋来了?”
葛涛说:“盖厂房的钱还没给齐,我来算账——”
静安说:“你忙吧,我走了。”
静安往楼下走,葛涛跟了上来:“听宏伟说你爸出事住院了,咋样?有没有大事?”
静安说:“还好。”她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葛涛也跟了出来。
葛涛说:“住院费够吗?需要钱的话你跟六哥说。”
静安摇摇头,客气地说:“我家里有,谢谢你了六哥。”
葛涛的钱,静安不敢借。那是啥人呢?说打就捞的手。万一还不上他的钱,静安用啥还?
看葛涛溜她那两只眼睛,静安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
静安骑着自行车走了。出了厂子大门,身后开过来一辆212。
葛涛打开出车窗:“静安,你去医院我送你。”
静安摇摇头:“六哥,谢谢你,不用麻烦你了,我要办好几件事,你走吧,我自己行。”
除了偶尔到长胜去乐队唱歌,静安尽量不和葛涛单独相处。
挣钱是挣钱,有腥味的人,要离他远点。
晚上,李宏伟和李叔来看望静安的父亲。李叔和父亲在病房说话,李宏伟把静安叫到走廊。
李宏伟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静安:“静安,这是葛涛给你的。”
静安一愣,疑惑地问:“他给我钱干嘛?”
李宏伟说:“你爸住院呢,他的一点意思。怕你不收,让我送上来。”
静安看着李宏伟手里的一沓淡蓝色的钞票,还是摇头。
“小哥,你给他退回去吧,我爸住院跟他没什么关系。”
李宏伟说:“这不是朋友吗?”
静安摇摇头:“我家里的钱够用。”
李宏伟的内心里不希望静安收葛涛的钱,当然,这话他不能明着说。但看静安坚决地拒绝了这笔钱,他是高兴的,嘴角都翘起来。
李宏伟说:“你在医院多陪陈叔几天吧,单位也没啥大事。”
静安说:“长胜的事,我星期天要是有时间还去唱歌。”
李宏伟明白,静安想挣钱,他也希望静安多挣点钱。
李宏伟说:“葛涛在楼下呢,你去看看?”
静安想了想,点点头,跟李宏伟下楼。葛涛来给她送钱,这份人情她记着。
一楼大厅里,葛涛坐在长椅上,身旁坐着一个女人,把腿还搭在葛涛的腿上。正是葛涛的“铁子”小七。
小七看到静安和李宏伟从楼上下来,她的腿就那么不雅地搁着,还用眼睛,斜着看静安。
葛涛看到静安下来,一把推开小七。
葛涛说:“静安,我用不用上去看看老爷子?”
静安客气地说:“六哥,长胜还开着呢,你们快回去吧,我爸挺好的,谢谢你来一趟!”
葛涛说:“你这左一个谢谢,右一个谢谢,你把我整远了。我咋没听见,你跟你小哥说谢谢呢?”
静安淡淡地一笑:“你们快回去吧。”
静安站在大厅门口,目送几个人出了大厅,她才回身往楼上走。
对葛涛不能得罪,也不能太近,敬而远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九光从路口“捡”回来的独轮车,静安不要,葛涛给她的钱,她也不要。
她需要钱,但她自己去挣。
自己挣来的钱,花着仗义。
葛涛和李宏伟走到外面,葛涛开了他那辆要账要回来的212,出了医院。李宏伟坐在后排,把一沓钱丢到葛涛怀里。
葛涛看到膝盖上这一沓钱:“宏伟,啥意思?”
李宏伟说:“自己想去。”
葛涛没说话,一张脸绷着。
小七伸手过来,拿走葛涛膝盖上的钱:“六哥,给我买衣服的钱呢?”
葛涛看也没看小七:“你不是说,红房子进来几件白色的羊绒大衣吗?去买吧。”
小七嘟着嘴,撒娇地说:“六哥,你是溜须拍马,拍在马蹄子上,人家给你退回来了吧?”
葛涛开着车,冷冷地说:“要不要?”
小七连忙说:“要!要!”
这天晚上,有一对姐弟提着水果来到病房,看望静安的父亲。
这个姐姐竟然是一个办公室的小王秘书。那个弟弟,就是到静安父亲仓库领汽油的青工王大力。
当时着火,王大力吓坏,他抱着脑袋躲在一旁,是静安的父亲把他拉起来推到门外,让他去喊人。
要不然,王大力会被烧成啥样?谁也无法预料。
烫伤是不能穿衣服的,因为烫伤的部位一直在流脓。
小王看着父亲受伤的两只手,还有胸口的伤,掉了眼泪。
小王说:“陈叔,我来谢谢你,你救了我弟弟一条命,我爸病了,来不了,他让我跟你说声谢谢——”
机械厂在七八十年代,是允许接班的。所以,厂子里的青工,很多都是老工人的子女。
父亲笑了:“你弟弟王大力我早就认识,他那么年轻,以后别抽了,肺子都抽完了。”
小王拉过王大力,哐哐地在弟弟的后背上打了几拳:“快点,给陈叔道歉,再谢谢陈叔救你一命!”
王大力扑通一声,双膝一倒,跪在父亲的病床前。
母亲连忙把王大力搀扶起来。
王大力哭着说:“陈叔我发誓,那天我真掐了烟头才进仓库的,我进仓库真没抽烟——”
父亲说:“我知道,我看见你进仓库没抽烟,要是你抽烟我会制止的,这次失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王给父亲留下二百块,父亲不要,让母亲还给小王。王大力又要跪下。
小王说:“婶啊,你要是不要,我回去之后,我爸会骂我们姐弟俩的,你就收下吧——”
母亲说:“那也太多了,你留二十,我收下。你这二百我可不要。我今天就是收下了,你陈叔病好了,也会给你们送回去的。”
小王说:“婶,你就收下吧,我陈叔的大恩大德,我们有机会一定报恩。”
母亲只好收下了。回家记上礼单子,将来要还礼的。
静安送小王兄妹下楼,小王亲热地拉着静安的手:“你多在医院陪着陈叔吧,陈叔两只手都不能干活,干啥都不方便,办公室里有我呢,有啥事,我就来告诉你一声。”
静安说:“那我还没写请假条呢。”
小王说:“以后你上班补上就行了。”
静安望着小王姐弟走远,心里想,人世间的事情啊,真说不清好坏,父亲出了这样的事,竟然让静安间接地受益了。
只是,不知道厂子会怎么处理父亲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