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九光起来的时候,静安也跟着起来。她要给九光做早饭。
厨房里有些暗,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来。
她伸手攥住液化气的阀门,轻轻地拧开一点。
擦一根火柴探过去,橘黄色的火苗噗地一下着了起来。
九光到厨房打盆水洗脸,洗脸水迸溅到灶台上。
“静安,不用整早饭。”
静安把毛巾递给九光:“一早晨不吃饭,你就干活,对身体不好。”
静安煎一个荷包蛋,煮一碗面,看着九光吃下去,她心里安稳一些。
想回到炕上再睡个回笼觉,再一想,不睡了,看看书,写点日记,弹弹吉他,早晨的时光真好啊。
静安以前都是熬夜,很少起早,除了在车间上夜班的时候,不得不起早。
她决定以后跟九光的作息时间一样,晚上早点睡,早晨早点起,能给九光做早饭。
这几天的日记都落下了,没有写。
静安趴在被窝里,攥着钢笔,往日记本上落笔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旁睡觉的冬儿。
冬儿的小脸粉白儿粉白儿的,屋子里光线有些暗,天还没有大亮呢,朦朦胧胧的光线里,冬儿睡着的样子,可爱极了。
静安就这么趴在炕沿上,手攥着笔,下巴颏垫在日记本上,长久地端详着自己的冬儿。
耳边忽然回荡着费翔那首《读你》——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浪漫的季节,
醉人的诗篇——
静安正歪头哼着歌,忽然看着窗外的九光有些怪异——
哪里怪异呢?一下子又想不出来。静安就跪在炕上,向窗外看。
窗外,九光左手茶缸子,右手一根牙刷,蹲在那棵老杏树下,来回地晃着头,刷牙呢。
静安心里想,九光什么时候变得干净了呢?
她无意中往九光身上撩了一眼,浅绿色的高领衫,扎在腰带里,一条淡灰色的长裤,晾衣绳上搭着一件夹克,没有什么变化啊。
九光临走之前,又回到卧室,亲亲冬儿的脸,又亲亲静安的脸。
他低声地说:“我走了,不用惦记我。”
静安摸着被九光亲过的脸,歪头去看九光:“胡子刮了?刮得挺干净。”
九光伸手摸摸下巴,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九光真的变干净了,以前刷牙刮胡子这些事,静安要唠叨好几遍,甚至要发怒了,九光才会动一下。
现在到工地上班,他变得勤快,变得干净。
还是上班好呀,要是在家待着,女人还好一点,能在家里待住,男人多数待不住,不是玩麻将就是东游西逛,容易出事。
人,还是要有个工作。
九光到工地的时候,带班的老舅和三叔已经把活儿分派下去。
九光也跟瓦工一起抹灰,他得掐着点,知道工人有没有怠工。
干一阵儿活,九光就招呼大家歇一歇,喝口水,抽根烟。
九光说:“兄弟们,不干了,说啥也不干了,给老板干活也不能累死。歇着,喝口水,抽根烟,聊点闲篇儿。
“快点,谁有段子,赶紧说,要是逗不笑大家,罚他做力工递砖。”
瓦工们哄堂大笑。
九光挨个地发烟,大家一边抽烟,一边唠着闲嗑,笑声不断。
九光发完两圈烟,大家歇够笑够,也抽得过瘾,就起身干活。
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家养足了精神头,尤其老板又敬烟,又递水,还说着拜年嗑,谁还不努力干活啊。
九光的工程干得快,经常是等着钢筋工和木工。
上午的时候,九光看到工地的大门口,一辆摩托驶了进来,摩托后面还驮着一个人。
在远处看,这个摩托有点像葛涛的。等摩托驶到近处,九光才看清,骑摩托的是李宏伟。
九光从架子上跳下来,迎着李宏伟走过去。
九光说:“李哥,你咋来了,找我有事?”
李宏伟指着身后的人,对九光说:“这是老余,我的一个朋友,瓦工,想到你这里找点活儿干。”
九光打量着老余。
老余三十来岁,身体干瘦,身材略高,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有点独特的亮,让他心里动了一下。
九光说:“老余,你以前跟谁干了?”
老余说:“跟着家跟前的人干瓦工了。”
九光说:“今年咋没跟着那伙人干了呢?”
老余说:“他们去大连搞工程,我媳妇要生了,我走不了。可也不能不干活,老婆孩子等钱呢。”
九光一听老余媳妇要生了,他一下子就想到静安生孩子的时候。
九光心软了,又问:“你干了几年?”
老余说:“没结婚前就干了。”
九光说:“等一会儿,我领你去见派工的。”
工地里是不招散工的,这规矩九光懂,但今天老余说得可怜,又是李宏伟送来的,九光防范的心就弱了。
李宏伟说:“渴了,哪有水喝?去你们厨房讨口水喝。”
李宏伟在工地上四下看了看。
宿舍附近,另外搭了一个独立的工棚。
他用手一指工棚:“那是食堂吧?”
食堂不会跟工棚连在一起,因为食堂里动火,怕厨房出事,一旦出事,就把工棚也燎着了。
九光也向食堂望过去:“对,这就是我们的食堂,咋地?想参观一下?走吧,我领你去看看。”
李宏伟走到食堂门口,食堂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人,一双眼睛看着九光,眼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李宏伟说:“这就是做饭的厨师?”
女人说:“就是做饭的,不是厨师。”
李宏伟说:“做饭的不就是厨子吗?”
女人笑笑,看了九光一眼,没说话。
食堂里案板上正在切着大头菜,地上挺干净,案板也干净,女人腰里扎的花围裙也挺干净。
李宏伟只扫了一眼,并没有多打量小茹。
小茹比静安丰满一点,娇俏一点,眼神不那么安分,她有啥比静安好的?
李宏伟在食堂转了一圈,接过小茹递过来的一杯水:“你就是那个差点把工人药死的厨子呀?”
小茹一惊,眼神跳了一下,没等说话,先向九光看去。
九光横了李宏伟一眼:“李哥你咋说话呢?她就是个做饭的,买菜是另一人的事儿。”
李宏伟一双眼睛凌厉地扫了小茹一眼:“带芽子的土豆能不能吃,这谁都知道,她不是做饭的吗?这点事还不知道?”
九光看到李宏伟眼神不善,说话口气不太对,他有些不悦。
九光说:“李哥,你今天干啥来了?觉得你说话不对呢?”
李宏伟半开玩笑地说:“咋地,这是你的人呢,我说一句都不行了,这么护着呢?”
九光不高兴:“你说啥呢?话不能乱说,人家是小姑娘,还没结婚呢,你别啥都说。”
李宏伟说:“有些小姑娘比结婚的妇女还彪悍,啥事都能干出来。”
李宏伟话说到这里,已经很过分,不能再说了。
小茹满脸通红,低头切菜,也不敢看九光。
九光扯着李宏伟往食堂外面拽。
他不悦地说:“你今天的目的是啥呀?来调查我呀,还是来调查食堂啊?”
李宏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九光。
九光掏出打火机,给李宏伟的烟点上。
九光打量李宏伟:“葛老板派你来的?”
李宏伟向九光脸上吐了一口烟圈:“他能派动我?我自己来的。”
九光说:“你来到底啥事?”
李宏伟说:“给你送个瓦工,就这么简单。”
九光有点不相信,戒备地看着李宏伟。
李宏伟说:“静安在厂子借钱呢,给你堵工人医药费的窟窿。这个做饭的你竟然还留着?要是让静安知道她会怎么想?还会帮你借钱吗?”
李宏伟说话声音不低,他刻意地让食堂里面的小茹听见。
果然,里面切菜的声音停下了。
李宏伟不用回头,也知道小茹在听着门口两人的说话。
九光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我工地上的事,就不用您老人家操心了。您要是有钱就帮我,没钱就别耽误我干活。”
李宏伟抽了一口烟:“你调查蔬菜供应商了吗?这件事应该他们负责,医药费应该他们赔。”
九光不懂:“什么供应商?”
李宏伟说:“就是卖给你们土豆的人,把他们找到,把医药费的收据给他们,让他们给你报销,这事儿打到哪儿都赢,何必让静安在厂子里借钱!”
九光说:“谢谢李哥,我马上去查查。”
李宏伟办完了要办的事,准备离开。九光去送他。
李宏伟想了想,还是说:“九光,咱俩年龄差不多,外面的事逢场作戏可以,别亏了家里的老婆孩子。”
九光说:“你放心吧李哥,我对静安和冬儿好着呢——”
李宏伟骑着摩托走了之后,九光把老余带到三叔的面前。
九光说:“一个朋友送来的,瓦工,干了几年。你试试工,行就留下,不行就让他走人。”
九光转身想走,三叔紧走几步追上九光。
三叔回头瞟了老余一眼,老余没看三叔,默默地望着前面干活的工人。
老余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裤子,衣服旧了,洗得有些发白,脚上穿着一双刷得很干净的绿胶鞋。
三叔说:“九光,工地上不收散工,这规矩都懂,你咋还带头破坏呢?”
九光有些无奈地说:“朋友送的,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我看这人没事儿,用吧。”
三叔说:“你那朋友可靠吗?别出啥事啊。”
九光说:“他还不至于害我。”
九光心里有数,李宏伟就是为了静安,也不会对他下死手。
见三叔还是有些犹豫,九光就说:“你要是确实不放心他,就试试工,挑个毛病,把他打发了——”
三叔放心了:“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咋做了。”
工地上历来不招散工。工地上一旦出事,都是大事,要命的事儿。
大多都是散工出事。
三叔走了之后,九光径直来到食堂。
一进食堂,看到小茹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九光说:“哭啥呀?也没人说啥。”
小茹说:“你那个朋友看我的时候,他眼神可毒了。”
九光说:“他就那样,说话阴阳怪气的,你不用管。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们买土豆都在谁手里买的?”
小茹有些结巴:“都是我姐买的,我也不知道。”
九光有些生气,声音大了些:“你们俩一起去买菜,你不知道?”
小茹的眼泪从眼眶里扑簌簌地滚下来。
小茹生气地说:“你冲我吼啥呀?都是我姐买的菜,我知道啥呀?”
九光说:“让你姐明天来一趟。”
小茹说:“我不去告诉她,你自己去呗?”
九光恼怒地说:“你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走?”
小茹哭着说:“没想到,你这么狠心——”
九光已经气冲冲地走出去,不知道听没听见小茹的话。
远处,老余站在架子上,拿着泥板子抹灰,但见他手到之处,砖头一块一块地码上了,脚边一个水泥点都没有落下。
三叔和老舅看着老余干活,三叔没说话,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松弛了。
老舅笑着说:“咱们工地的瓦工要都是老余这样,那咱们的工期可就缩短了,省下老多成本。”
三叔没说话,只是觉得这小子活儿这么好,怎么会到九光的工地上来挂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