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彬被推搡着走到主位时,张老师已经挪出半张椅子,布满皱纹的手拍了拍椅面:“坐这儿,让老师好好看看你。”水晶吊灯在老人斑驳的镜片上折射出暖光,他望着元彬的眼神像在看自家孩子——和高中时元彬发烧在教室趴着,他摸额头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老师,您头发又白了些。”元彬弯腰坐下,温和地开口。
当年张老师总说他“像块冰雕,看着冷,敲一敲全是热乎的”,此刻被老师盯着,他耳尖又泛起薄红。
“冰雕也该化了。”张老师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听说你现在是医生?好,悬壶济世,比老师当年教的那些数学题有意义多了。”
话音未落,左侧突然响起清亮的起哄声:“元彬!当年你替我补数学到十点,这杯必须喝!”穿藏蓝色西装的男生举着红酒杯挤过来,杯壁上还凝着水珠。
元彬刚要接,右边又伸来一只涂着玫瑰色甲油的手,端着香槟:“元学长,我敬你和两位嫂子!”
这声“两位嫂子”像颗投入沸水的石子,原本喧闹的包厢霎时静了半秒。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扫向元彬身侧——郑斌正咬着吸管歪头笑,田甜则垂着眼整理他西装袖口,指尖若有若无擦过他手腕,像极了热恋中女孩的小动作。
“咳,那什么……”刚才起哄的男生酒到嘴边又顿住,目光在两个女孩脸上来回打转,“元彬可以啊,金屋藏娇?”
“谁藏谁还不一定呢。”郑斌突然踮脚勾住元彬脖子,发梢扫过他耳垂,“我是他女朋友,正牌的。”她歪头看向田甜,后者立刻接上,手自然地挽住元彬另一条胳膊:“我也是。”尾音像般软乎乎的,却让满场抽气声此起彼伏。
角落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
王俊杰捏着威士忌杯的指节发白,腕间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今天特意带了新交的模特女友来,女孩正低头刷手机,锁骨处的钻石项链晃得人眼晕——可此刻满场焦点全在元彬身边那两个清清爽爽的姑娘身上,连张老师都眯着眼笑:“小元啊,老师当年就说你有福气,果不其然。”
“元彬。”王俊杰端着酒杯走过来,西装下摆被他扯得笔挺,“好久不见。”他扫过郑斌和田甜,嘴角扯出个笑,“带女伴来同学会很正常,不过……”他指节敲了敲自己女伴的手背,“我这小夏可是刚拿了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你们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医院做护士。”田甜先开口,声音温温柔柔的,“和元彬一个科室。”
“我开猫咖。”郑斌晃了晃手机屏幕,相册里全是圆头圆脑的布偶猫,“上个月刚接了宠物店的合作,生意挺好。”
王俊杰的笑僵在脸上。
他女伴原本还抬着下巴,此刻却放下手机凑过来:“布偶猫?我上个月在巴黎看到一只蓝双,要二十万呢!”她盯着郑斌手机里那只正踩奶的小猫,眼睛亮起来,“你这只……”
“是我自己繁育的。”郑斌歪头,“血统证齐全,要的话给你打八折?”
满场哄笑中,王俊杰捏着酒杯的手青筋微跳。
他突然转向元彬:“对了,听说你当医生?哪个医院?”不等元彬回答,他便拍了拍西装内袋,“我现在在鸿盛融资当副总,手底下管着三个项目。医生虽然体面,但来钱慢——”他抽出张烫金名片递过去,“我最近在推新能源充电桩项目,年化收益18%,你要感兴趣,我给你留个内部名额。”
名片上“王俊杰 鸿盛融资副总经理”几个字闪着金光。
元彬刚要接,身侧突然伸来一只手。
白殿臣挤到他跟前,啤酒肚把衬衫绷得鼓鼓的:“元彬你可别听他吹,上回同学群里他还说要带咱们发财呢!”他转头对王俊杰笑,“不过话说回来,你那公司楼下的LEd屏可真亮,我上周路过还拍了照发朋友圈,好多人问我是不是发达了。”
王俊杰的脸色这才缓和些,搭着白殿臣肩膀:“那是,鸿盛现在可是行业前三……”
“殿臣,你投了?”元彬突然插话。
白殿臣的笑顿了顿,搓了搓后颈:“投了十万,他说三个月返息……”
元彬目光微沉。
他前世在仙界见惯了因果循环,这世又在医院见过太多因贪心倾家荡产的病人——鸿盛融资的事,他上月刚听李峰提过,说是资金链吃紧,最近正疯狂拉人头。
“殿臣,你记得李胖子吗?”元彬压低声音,“他去年投了个p2p,说年化20%,结果半年就暴雷了,现在还在卖房子还债。”他指节敲了敲王俊杰的名片,“融贷平台看着光鲜,可钱一进去,就是人家的了。”
白殿臣的啤酒肚跟着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王俊杰正和几个同学高谈阔论的背影,又看看元彬身侧两个笑盈盈的姑娘,突然拍了拍大腿:“得,我明天就把钱提出来!倒是你小子……”他挤眉弄眼,“带俩对象来,不怕打起来?”
“她们处得比亲姐妹还好。”元彬笑着摇头。
这时,包厢里的钢琴声突然变轻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穿藕荷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五步外,手里的香槟杯晃出细碎的光。
她指尖捏着张泛黄的信纸,边角卷着,像是被反复折过又展开。
“元彬。”顾艳丽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我敬你一杯。”她耳尖红得要滴血,和高中时被他借橡皮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元彬起身接过酒杯,从西装内袋摸出名片递过去:“艳丽,这是我医院的电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叮——”
顾艳丽的酒杯和他的轻轻相碰。
她捏着名片的手指微微发颤,那封泛黄的信纸从指缝滑落半角,隐约能看见开头的“元彬同学”四个字。
当顾艳丽的手指在信纸边缘绞出褶皱时,元彬的目光恰好扫过那行“元彬同学”。
记忆突然翻涌——高二那年他值日锁门,在课桌里捡到半张未写完的周记,字迹清瘦如竹枝,最后一句是“他今天帮我捡了作业本,袖口沾了粉笔灰”。
后来他把本子还给前座的顾艳丽,姑娘耳尖红得像被夕阳浸过,从此每次借橡皮都要多放两块在他桌上。
“艳丽,你……”元彬刚开口,顾艳丽突然将信纸往身后藏了藏,香槟杯底重重磕在桌面,溅出几滴琥珀色酒液。
“我、我就是想起高中时你总帮我讲题。”她喉结动了动,眼尾泛起薄红,“那时候我数学总考不及格,温老师说再这样要叫家长……”
“是温老师让我帮你的。”元彬接过话头,语气放得更软,“你后来模考进步了二十分,在办公室举着卷子笑,温老师说你像只小喜鹊。”
顾艳丽的手指慢慢松开,信纸在掌心摊平。
元彬瞥见末尾那句“其实我想告诉你”被重重划掉,墨迹晕开成深褐的疤。
她突然低头抿了口酒,玻璃杯沿压出唇印:“现在我在社区当会计,上个月算错了三笔账……”
“这是我医院心理科的同事电话。”元彬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淡蓝色卡片,“压力大的时候可以去聊聊,免费的。”他指尖在卡片背面轻敲两下,“就说是我高中同桌,他们会多关照。”
顾艳丽接过卡片时,指甲盖擦过他指腹。
她盯着名片上“元彬 副主任医师”几个字,突然笑了:“你当年总说不想当老师,现在倒成了治病救人的先生……”话音未落,温老师的声音从主桌传来:“小元,来陪老师喝杯茶!”
元彬应了声,转身时看见顾艳丽将信纸小心折好,收进随身的帆布包——那包边角磨得发白,是高中时总挂在她椅背上的蓝布包。
主桌的普洱茶正飘着热气。
温老师捏着王俊杰方才塞的项目书,封皮印着“鸿盛新能源充电桩计划”,烫金字体在茶雾里忽明忽暗。
“小元,你说这项目……”老人推了推眼镜,“王俊杰说他表舅是银行信贷部的,资金托管在国有银行,保本保息。”
“老师,我上周刚接诊了位阿姨。”元彬坐下时,郑斌和田甜默契地端来两盏新茶,分别放在温老师左右手边,“她把养老钱投了类似的项目,说是有银行背书,结果平台卷款跑了。阿姨急得犯了高血压,在IcU躺了三天。”他指节敲了敲项目书最后一页,“您看这担保方,是家刚注册三个月的空壳公司。”
温老师的手指在项目书上顿住。
隔壁桌的王俊杰正举着酒杯,声音拔高了几分:“张叔您放心,我们这项目有政府补贴!李姐投十万,三个月利息就够给孩子报夏令营了!”几个中年女同学凑过去,有人翻出手机查银行流水,有人小声问“最低投多少”。
“我投了五万。”温老师突然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揪成一团,“上个月俊杰来家里,说这是帮学生完成业绩……”他掏出手机,微信对话框停在“温老师,您的五万已到账”,发信人备注是“学生王俊杰”。
元彬的瞳孔微缩。
他瞥见王俊杰正用余光扫向主桌,西装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在茶盏上投下冷光。
这时白殿臣挤过来,啤酒肚压得椅背吱呀响:“元彬,我刚把十万提出来了!”他晃了晃手机到账通知,“不过俊杰说现在下调门槛,两万就能投,还送养生壶……”他搓了搓后颈,“我媳妇非说两万当理财试试,反正比定期利息高……”
“殿臣。”元彬按住他肩膀,“两万也是钱。去年我有个病人,就是从两万开始,最后把房子都搭进去了……”
“元医生这是信不过我?”王俊杰不知何时站到身后,手里端着新倒的威士忌,“鸿盛是正规公司,工商信息都能查。再说了,咱们老同学能坑你?”他拍了拍白殿臣后背,“殿臣哥投两万,我让财务单独开个账户,本金随时能退——这总行了吧?”
白殿臣的小眼睛转了转,偷偷拽元彬袖子:“两万真不多,就当给媳妇买个安心……”元彬还想说什么,田甜轻轻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道:“白哥媳妇刚动了手术,可能想赚点营养费。”
元彬闭了闭眼睛。
他看见王俊杰冲服务员使眼色,后者立刻端来一摞印着“鸿盛专属”的合同,封皮上的烫金logo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光。
同学会散场时已近十点。
郑斌和田甜去停车场取车,元彬站在酒店玄关等,听见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传来细碎的响动。
“艳丽,我送你回家。”王俊杰的声音混着酒气,“你那破电动车半夜骑不安全。”
“不用了,我坐地铁。”顾艳丽的声音发颤,“我包……”
“包我帮你拿。”布料摩擦声响起,“你看这帆布包,该换个新的了。我上周在专柜看到个爱马仕,颜色和你裙子挺配……”
元彬脚步一顿。
他看见消防通道的门缝里,王俊杰的手正搭在顾艳丽腰上,指节用力掐进藕荷色裙料。
顾艳丽侧身避开,帆布包带在拉扯中崩断,蓝布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那封泛黄的信纸飘到王俊杰脚边,“元彬同学”几个字正对着他。
王俊杰弯腰捡起信纸,目光扫过开头,突然笑出声:“顾会计还留着高中情书呢?”他捏着信纸在顾艳丽面前晃,“元彬现在左拥右抱,哪还看得上这种旧纸?”他另一只手搭上顾艳丽肩膀,“不如跟我,我帮你垫十万投资,赚了钱给你买新包……”
顾艳丽猛地抽回信纸,后退两步撞在消防栓上。
她眼眶通红,却咬着嘴唇不说话。
王俊杰的手又伸过来,这次直接捏住她手腕:“别装清高了,当年你给元彬递纸条我可都看见……”
“王总。”元彬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消防通道禁烟。”
王俊杰的手僵在半空。
他转头看见元彬站在五步外,西装裤线笔挺,目光冷得像腊月的雪。
顾艳丽趁机抽回手,把信纸紧紧贴在胸口,帆布包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元医生。”王俊杰扯了扯领带,笑得有些发紧,“我送顾同学回家……”
“艳丽住彩虹社区,地铁口有夜班公交。”元彬弯腰捡起帆布包,拍了拍灰递过去,“我让甜甜开车送你。”他转头对刚走过来的田甜使眼色,后者立刻挽住顾艳丽胳膊:“姐姐坐我们车,我家猫最近掉毛,正好缺个会算帐的帮忙管猫咖流水。”
顾艳丽攥着帆布包的手松了松,冲元彬点了点头。
田甜带她离开时,元彬瞥见王俊杰盯着两人背影,指节捏得发白,威士忌杯在掌心压出红印。
郑斌把车开过来时,王俊杰的新女伴正踩着细高跟从酒店出来,抱怨“等太久”。
王俊杰立刻换了副笑脸,搂着女伴往停车场走,路过元彬时突然停步:“元医生,明天来我公司坐坐?我让财务给你留个内部名额……”
“不了。”元彬坐进副驾驶,摇下车窗,“我这人记仇,高中时有人往我抽屉里塞死老鼠,我到现在都没忘。”
王俊杰的笑容彻底僵住。
元彬关上车窗,听见郑斌在驾驶座轻笑:“当年是不是他?”
“嗯。”元彬望着后视镜里王俊杰逐渐模糊的身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西装袖口——那里还留着顾艳丽刚才碰过的温度,“他当年偷看过顾艳丽的信。”
田甜在后座翻着顾艳丽的帆布包,找出盒创可贴:“姐姐手腕红了,回去得涂点药。”她突然举起一张照片,“元彬你看,这是高中运动会合影!”
照片里,十六岁的元彬站在最后一排,顾艳丽在第三排回头,目光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时的阳光很亮,把所有人的青春都晒成了暖黄色。
元彬接过照片,指腹轻轻抚过顾艳丽的笑脸。
车窗外,王俊杰的车大灯突然亮起,刺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