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隔绝了御花园凛冽的风雪,隔绝不了魏嬿婉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惊悸与恶心。
她不得不弯下腰,对着墙角干呕,却只徒劳地吐出几口酸水,烧灼着喉咙。
脑海里,皇帝那张带着岁月痕迹,却因权势而显得异常光润的脸,与她早逝的阿玛模糊的面容重叠、又分离。
那目光,那话语,那暗示…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在她年轻的肌肤上逡巡,让她浑身汗毛倒竖,胃里阵阵痉挛。
一想到那样一个年纪的人,用狎昵的目光打量她,将她视为一件可供‘欢娱’的物件,她就无法自抑地感到可怕与肮脏。
然…
另一个声音,冰冷而现实,在她心底最深处幽幽响起。
顺从了他,成为主子。
一步登天。
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再不必看人脸色,再不必在寒风中伫立廊下,偷听那永远‘不必懂得’的学问,再不必为一件半旧的棉坎肩发愁…
她的额娘,她的弟弟,还有春婵,或许都能因此沾光,脱离苦海。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青云路!
只要她此刻点一点头,或者甚至不需要点头,只需要在下次见到皇上时,将那恶心强压下去,露出一丝半点的顺从与娇羞…
身体的本能比理智更诚实。
一想到要去亲近那样一个年纪的人,要去承受那种目光的抚摸,要去曲意逢迎,甚至要在那‘良时’里献上自己,那股强烈的恶心感便再次汹涌而至。
她的心,那颗在尚书房外曾为‘席卷天下’而悸动,为‘亭亭似月’而向往的心,无不窒息、绞痛、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抗拒!
那是一种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对衰老与权势强行结合的天然排斥,一种对自身将被物化,被吞噬的深切恐惧。
更深漏永,养心殿内烛影摇红,金兽吐香。
不知今夜,召得是哪位娘娘。
魏嬿婉立于永璜的案侧,纤纤素手,执着那方温润的端砚,一圈复一圈地研着墨。
墨锭乌黑,在砚池中化开,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浓稠而滞涩。
目光所及,是永璜稚嫩的侧脸,而思绪再远些,是那象征帝王威权的御座。
这算什么事呢?
若她真侍奉到养心殿…
对着永璜,那股羞愧,烧得她耳根子都隐隐发烫。
她不由得痴想,若永璜此刻已长成,开府建牙,封王拜爵,该多好。凭自己这些年的尽心尽力,以永璜的性情,也定会待她更为优渥体恤。
“嬿婉,墨浓了。” 永璜稚嫩的声音将她惊醒。
魏嬿婉慌忙看去,果然砚池里墨色已深,她赶紧添了几滴清水,腕上力道放得更轻更缓。
低声道:“阿哥恕罪,奴婢走神了。”
永璜并不追究,只道:“无妨。你研的墨,总是极匀的,比她们都强。”
孩童无心的一句夸赞,落在魏嬿婉耳中,更添了几分酸楚。
这‘强’,不过是在这方寸之地,将自身打磨得更符合主人心意的‘本事’罢了。
烛泪无声,垂落于鎏金烛台,映得案上摊开的《资治通鉴》字字如金戈铁马。
她看着永璜笔下流淌出的端方楷体,看着那些她勉强认得,却永远无法真正‘读’懂的文章。阿哥的笔,蘸着她亲手研出的墨,写下的却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天地。
魏嬿婉逼自己移开视线,就像在逼自己应接受一条更好的路。目光偏去半寸,恰巧是永璜阿哥的手腕,被袖口的金线磨红了肌肤…。
富贵是极好的,却总不是最好的。
殿外,宫漏沉沉,一声声敲打着长夜。
自那日后,魏嬿婉愈发将那点躁动的心思死死按捺下去。她依旧是那个在钟粹宫当差,人人称道细致妥帖的魏嬿婉。
服侍永璜读书习字、饮食起居,处处留心,事事躬亲,连阿哥书案上一方砚台的位置,一支笔的毫锋朝向,都记得分毫不差。她将那份伺候人的功夫,磨得如同她研出的墨一般,浓淡适宜,圆融无痕。
晌后,她刚走出钟粹宫角门不远,便见春婵捧着一叠流光溢彩的锦缎衣裳,疾步而来,那料子在午后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应是哪位贵人的新装。
“嬿婉!正寻你呢!”春婵脚步未停,急急迈过一道门槛,凑到她跟前:“你额娘....托人带话进来了。”
魏嬿婉心头一紧,她额娘托人带话,十有八九,离不开那个事。
果然,春婵觑着她的脸色,声音更低:“说是…银子用完了…”后半句含在舌尖,吞吐着,只余下一点尴尬的沉默。
混着难堪和倦怠,魏嬿婉无奈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宫鞋尖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我上个月才刚托人送过去的份例…”
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就像沙漏里的细沙,可刚倒过去,转眼就见了底。
这窟窿,是怎么也填不满的。
春婵心中也是不忍:“唉,许是你额娘知道你在钟粹宫当差,近身伺候大阿哥,便觉着油水该是厚了些罢。”
魏嬿婉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连辩驳的力气都无。她默默转身,沿着宫墙根下斑驳的树影,垂头丧气地往前走。
“我能给的都给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呀....”
春婵捧着那华贵的衣裳,与她并肩走了几步,眼珠忽地一转,快走两步,拐到魏嬿婉面前:“诶,要不….你想法子,让大阿哥喜欢你!”
“凭你的模样性情,还有这份细心周到,只要阿哥真上了心,等他将来开府建牙,封你做个侧福晋、格格什么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到那时,你额娘要多少银子没有?你自己也…”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那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已然描绘出一个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图景。
魏嬿婉的脸一下红透了,像染了最艳的胭脂,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旁人听了去。心中又是羞臊又是慌乱,还夹杂着一丝被点破某种‘可能’的狼狈。
她慌忙伸手去揪春婵的袖子,力道却不重,声音又急又低,带着点嗔怪:“快住口!别瞎胡说!阿哥才多大?我,我当他如弟弟一般照看着的!”
她确实指望能得永璜阿哥的重用,将来能做个掌事的更好,从未敢,也从未愿将那份纯粹的照护之情,掺杂进这等算计的念头里。
看着春婵怀中那件贵人的华服,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像极了鸟笼上冰冷的栅栏。魏嬿婉默默收回揪着春婵袖子的手,指尖微微发凉。方才因打趣而涌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只余下无力的苍白。
心事如铅块,沉沉坠在胸臆。魏嬿婉辞了春婵,拐向了西六宫的角落——冷宫侍卫当值处。
她站在一株枝叶稀疏的老槐树下,望着凌云彻当值的那个小院门。他依旧是那个挺拔清俊的少年郎,眉宇间带着宫闱中难得的几分英气。然而此刻在魏嬿婉眼中,这英气却显得有些单薄。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心惊。
曾几何时,他是她在这冰冷的宫墙内唯一的依靠和暖意,可如今,那份暖意似乎越来越微弱。
她渐渐看清了,自己身后那个无底洞般的家,那沉重的拖累,不仅会压垮她自己,更会像一座无形的山,将凌云彻那‘单薄’的骨头彻底压折。
他承不住她的重量,也承不住她身后那无尽的索取与深渊。
“嬿婉?”凌云彻眼尖,远远便觑见树影下踟蹰的她。脸上立时绽开明朗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趋至近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气。
“这是怎的了?”他站定在她面前,俯身关切,欲看清她低垂的脸庞,“这般闷闷不乐?可是伺候大阿哥过于劳碌了?阿哥年纪尚小,正是顽皮时节,小孩子家家都是如此,你莫要太过较真儿,该歇息时便歇息一二,莫将自己熬坏了。”
魏嬿婉鼻尖一酸,眼眶微润,却强忍住了那将落未落的泪珠,只轻轻摇首:“不是…”
凌云彻心中了然,面上笑意便淡了几分:“莫不是…你额娘那边,又提起了我?”
魏嬿婉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映着几分自嘲的苦涩:“你又不是初初知晓…我额娘,素来盼着我,能攀上高枝儿,觅个富贵人家。”
凌云彻的脚步陡然凝滞。
他立于宫墙投下的阴影里,默然片刻。
看着魏嬿婉低垂的侧脸,一股混杂着疼惜、不甘和男性自尊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赌咒的郑重:“嬿婉,你放心!我凌云彻在此立誓,我一定会努力的!拼尽全力!我绝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穷!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风风光光的!”
这誓言,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不顾一切的热血。
若在从前,魏嬿婉闻此,必是感动得珠泪盈眶,恍如暗夜里窥见一丝微光。此刻,这话语确也触动了她心弦。
她抬首,定定望向凌云彻清亮如水的眼眸。这双眸,曾在她受人刁难时予她勇气,在她形单影只时予她暖意。她记得他挺身解围时的磊落,记得他悄悄递来点心时的笨拙体贴,记得他聆听烦忧时那专注的神情…桩桩件件,皆是沉甸甸的情分。
然,杯水车薪。
这情谊再真,再暖,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也如同投入寒潭的一杯温水,瞬间便失去了温度。
凌云彻口中的‘竭力’是何物?是熬资历,是守候那缥缈无凭的升迁?他一介冷宫侍卫,无根无基,无权无势,在这等级森严、盘根错节的宫苑深处,那点‘竭力’又能激起几许波澜?可赶得上她母亲步步紧逼的索取与岁月无声的催迫?
一个念头,裹挟着绝望与最后一丝不甘的试探,在她心底挣扎着破土。
她不再看凌云彻的眼,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向冷宫那方阴翳之地。
“云彻哥哥,难道…你便只能长久困守于此,再无他途可寻么?”
他张口欲言,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终又是那句旧话:“嬿婉,你莫急,慢慢来吧。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会有的。”
慢慢来?
三个字,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轻飘飘的无力感,彻底压垮了魏嬿婉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与留恋。
他是个男人啊!
这个认知从未如此刻般尖锐地刺入她的脑海。
他们可读书科举,可投军建功,可经商行贾,纵是凭一身力气或些许机敏,亦能闯荡四方!即便困于宫禁,侍卫的升迁之路,亦比宫女宽阔何止百倍!
她一个女子,尚且为了那一线生机,在命运的罅隙里奋力挣扎。缘何他凌云彻,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个天生便比女子多出无数‘路’可走的人,却甘愿囿于这冷宫一隅,说着‘努力’和‘等待’?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手,轻轻触碰到他侍卫常服的衣领。那领口,因着当值的奔波和方才的急切,微微有些歪斜,翻出了一小截内衬。
魏嬿婉的动作极其细致,近乎苛刻的认真。一点一点,小心地捋平,折好,再将那略显粗糙的衣领抚得端端正正,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颈项。
衣领抚平的刹那,魏嬿婉终于抬起眼,望向凌云彻。
眸中已无先前的委屈、悲凉、愠怒,唯余一片淡倦的清明,澄澈见底,了无波澜。
“是啊,你是男人。即便是‘等’,总是不愁机会的。这深宫内外,天地广阔,男人的路,总归是长些、宽些。熬着,耗着,十年八载,总还有翻身的指望。”
“可我呢?我到二十五岁,就要放出宫去了。我额娘总找我要钱,供我弟弟花销…,我也不忍心瞧他们受苦挨饿。”
凌云彻听着,心头腾起一股被逼至绝境的焦躁,隐隐夹杂着一丝不耐。
“嬿婉,你…”他语塞,下意识欲去握她的手臂,“你…你绕了这许多,究竟要说什么?”
魏嬿婉心中最后一点涟漪也归于寂灭。
巨大的失望之后,竟是彻底的释然与心如死水。
她终于彻悟,横亘于二人之间的,何止是家境的云泥,更是对命运体认的天渊之别。
他不懂她的急迫,不懂一个女子在深宫与家庭双重挤压下那步步紧逼的绝境,更不懂他那句轻飘飘的“慢慢来”,对她而言是何等奢侈的毒药。
她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
“云彻哥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