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东暖阁的锦帘打起,魏嬿婉垂首敛目,随在可心身后,碎步踏入。
暖阁内,百合香幽微浮动。
“来了?”纯妃的声音温煦如常,端坐于紫檀嵌螺钿的罗汉榻上,指尖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
“这些时日,伺候大阿哥笔墨,你很是尽心。阿哥的字迹,连尚书房的师傅都赞进益了。”
魏嬿婉心头微松,屈膝深福下去:“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当娘娘谬赞。”
“本分..”纯妃轻轻重复着,唇边的笑意似深了一分,又似淡了一分,捻动的佛珠略略一顿,“说起本分,今日倒有桩事,不得不与你分说明白。”
魏嬿婉心头那点微末的松弛骤然绷紧,她依旧垂着眼,却能清晰感受到榻上投来的目光,以及旁边海贵人那似有若无的视线。
“今儿钦天监的副使来为大阿哥推算流年,求个平安顺遂。本宫念你素日近身伺候阿哥,便将你的生辰八字一并递了过去,请他参详一二,也好避讳些冲克。”她语声微顿,捻动佛珠的速度悄然快了一线,“谁知这一算…竟算出些妨克之象。”
魏嬿婉猛地抬起头!八字相克?这深宫之内,此等罪名,轻则驱离,重则丧命!
纯妃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惊惶的双眼,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惋惜,继道:“说是…与阿哥的命格相冲,若长久相伴,恐于阿哥贵体、前程有碍。”
她轻轻一叹,在这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沉重,“更有甚者,竟隐隐有冲犯圣躬之兆。这可是泼天的大罪愆。”
“娘娘!”魏嬿婉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巨大的恐惧与冤屈瞬间将她吞噬!她伺候大阿哥殚精竭虑,纯妃娘娘前些时日分明还嘉许有加!她避皇上如避蛇蝎,何曾有过半分逾矩?为何转眼之间,就成了“妨克主子”、“冲撞圣躬”的祸水?!
她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从何而降!
“奴婢冤枉!奴婢对大阿哥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奴婢…奴婢从未……”她急切地想要分辩,声音因惊惧而颤抖。
“本宫知道,”纯妃截断她的话,语气依旧温婉,“你伺候阿哥,是尽了心的。只是这命数之事,玄之又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钦天监乃朝廷专司,所言必有道理。”
说着,微微倾身,目光落在魏嬿婉那张因惊惶而更显楚楚动人的脸上,“你生得这般人比花娇,想来与那些草木精灵亦有几分缘法。本宫思来想去,调你去御花园花房当差,伺候那些奇花异草,倒最是相宜。一则避开阿哥,二则也算人尽其才了。”
花房?!
那是宫中最低贱的粗使去处!风吹日曝,污泥浊水,较之四执库犹显不堪!
魏嬿婉本能地膝行两步,向前扑跪,双手下意识地伸向纯妃榻边的衣袂:“娘娘开恩!娘娘…”
“嗯?”纯妃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发出一声极轻的瓷磬。
她并未看魏嬿婉,只微微侧首,平静地冻结了魏嬿婉所有未出口的哀求,“你不满意本宫的安排?”
魏嬿婉浑身一僵,伸出的手颓然落下。
主子们轻飘飘一句话,甚至无需她真的做下什么,更无需什么确凿的罪证,只消一个虚妄的名头,便如碾死一只蝼蚁般轻易。
她那些深夜里在耳房对镜自励的挣扎,那些在永璜书案旁垂首屏息,从字缝里拼命抠出一点微光的渴求,那些在月下对天地同辉的诘问与不甘…,都在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发落里,化作了最可悲的笑话。
她的希冀彻底湮灭!
不…,还有永璜阿哥!那依赖她研墨铺纸的孩子!
魏嬿婉又急切地抬头,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永璜阿哥身上,孤注一掷:“娘娘!奴婢不敢!只是,大阿哥的笔墨习性,奴婢最是熟稔,旁人恐一时难以接手。求娘娘开恩,允奴婢再伺候阿哥几日,也好将一应琐碎仔细交代清楚!”
只消永璜能开口,哪怕只能在院中做最粗笨的洒扫活计也好!
纯妃垂眸凝视盏中碧绿的茶汤,沉默着。
魏嬿婉读懂这沉默,可她不甘心,她猛地转向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海贵人,眼中带着最后一丝乞求。
海贵人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
她生得极好,一张鹅蛋脸莹润如玉,毫无瑕疵,远山眉描得细长入鬓,天然带着几分惹人怜惜的愁绪。
此刻微微坐直身体,脸上端起的是一副再公正不过、再悲悯不过的神情,那眼神,恍若庙宇中俯瞰人间悲苦的观音大士。
“命数相克,岂同儿戏?钦天监既已明断,避之唯恐不及。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妨害阿哥贵体的险厄。你口口声声忠心阿哥,难道忍心为了一己之私,置阿哥的安危于不顾?”
她顿了顿,看着魏嬿婉惨白绝望的脸,施舍天大的恩典般劝慰:“纯妃娘娘安排你去花房,已是格外开恩,念在你往日伺候阿哥的苦劳了。你呀,还是想开些吧。花房虽苦,好歹是条活路。若真因你滞留克着了阿哥,触怒了圣颜,被罚去辛者库终日与罪奴为伍、浆洗秽物,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娘娘,是实实在在为你好啊。”
那身浆洗得挺括,颜色尚算鲜亮的靛青色宫装,连同发髻间那朵用边角碎绸攒成的宫花,被毫不留情地剥了下来。
叶心紧盯着她,靛青的布料被随手扔进一个装杂物的破筐里,那朵小小的宫花滚落在地,沾上了灰尘,瞬间黯淡无光,如同被踩进泥里的残瓣。
她又换上了灰扑扑的粗使衣裳,被领到御花园深处一处低矮潮湿的院落。
堆积如山的瓦盆、散乱一地的工具、还有一排排半死不活、蔫头耷脑的草木。几个同样穿着灰衣的宫人正在忙碌,或挑水,或拌土,或修剪枝叶,动作麻木而熟练。
短暂的死寂后,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针一样扎进魏嬿婉的耳膜。
“啧,瞧见没?钟粹宫发落下来的.….”一个正在松土的老宫女,头也不抬,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听说是妨克了大阿哥和皇上的命格呢!”
“哟,这么厉害?那怎么没直接打杀了?倒叫咱们花房,沾上这晦气!”旁边一个挑着水桶的粗壮太监嗤笑一声,故意将桶重重往地上一顿,浑浊的水溅起几点泥星,险些崩到魏嬿婉的鞋面上。
“杵在这儿当门神呢?等着主子们来请你喝茶?”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不耐烦。花房的管事嬷嬷,一个身材臃肿面色黧黑的老妪,叉着腰从一间低矮的耳房里踱了出来,一双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魏嬿婉,满是嫌弃。
“晦气东西!来了花房,就得按花房的规矩!收起你那副主子跟前才有的娇贵样儿!看见那边那堆瓦盆没?去!都给老娘刷洗干净!里外都要见白!洗不干净,今儿个就别想吃饭!”
“还有你!刘二家的!盯着她!别让她偷懒耍滑!刷不干净,仔细你们的皮!”
那个被点名的宫女立刻应了一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和掌握权柄的快意。
她几步走到魏嬿婉面前,下巴抬得老高,几乎是用鼻孔看着她:“听见没?魏大姑娘?哦,不对,现在该叫你魏扫盆的了!跟我来吧!咱们花房,可没钟粹宫那么好的茶水点心伺候!”
魏嬿婉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向那堆散发着霉烂和泥土腥臭的瓦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