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斜倚在暖阁窗下的填漆螺钿绣墩上,微蹙了眉尖,沉吟片刻,轻声唤道:“春婵。”
春婵原在外间教导那新来的宫女太监,听得呼唤,忙掀了松花软帘进来,垂手侍立:“主儿有何吩咐?”
魏嬿婉放下手中半卷的书,眸光流转,落在春婵身上:“你去取块粗布来。记着,料子不必光鲜上乘,只消是底下奴才们身上惯常使唤的,不显突兀的便好。”
春婵心中有些纳罕,却也不多问,口中只应了个“是”,便转身去了。不消片刻,捧了一叠青灰素净、质地粗实的葛布进来,双手奉上:“主儿,您瞧这料子可使得?”
魏嬿婉伸出纤纤玉指,在布面上捻了捻,点头道:“使得,搁下罢。”待春婵放下布,她自个儿起身,走到那针线笸箩前,拣起一把银剪,又拈起一枚细小的绣花针。
春婵见状,忙趋前两步:“主儿这是要做什么针线?这等粗活计,还是让奴婢来罢。”
魏嬿婉眼波微睐,执起那块青灰粗布,银剪轻巧地裁下合用的尺寸,口中道:“你来?你来可不成。”
她似笑非笑,一面低头穿针引线,一面慢悠悠地道:“往日里,听得人骂‘狐媚子’三个字,只当是戏文里的说辞,空泛得很。如今见了进忠那副形容,才真真明白,什么叫作‘狐媚子’了。他那可怜见的模样,分明是七分假,三分真。可偏偏就搅得人心里软了,生出几分不忍来。”
“方才他来讨赏,那些金银俗物,怕是塞不住他那满腹的委屈幽怨了。正巧我瞧他那个旧荷包,边角都磨得起毛,针线也散了,颜色更是黯淡得不成样子。索性…亲手与他缝一个新的罢。”
春婵听罢,忙用手中绢帕掩了樱唇,眉眼弯弯地道:“主儿说得极是!进忠公公那人啊,面上瞧着是不声不响、最是恭谨本分的,可骨子里那股子气性……”她略顿了顿,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压低了声儿道:“倒有几分像嘉妃娘娘呢!”
魏嬿婉在布面上灵巧地穿梭,闻言倏然抬起螓首,正正对上春婵促狭带笑的眸子。两人目光一碰,仿佛有火花溅开,魏嬿婉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来:“娇——气!矫——情!拿——乔!”
话音未落,两人已是再也绷不住,魏嬿婉丢开手中针线,以帕掩口,春婵更是笑得扶住了旁边的紫檀小几,主仆二人一时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暖阁内方才那点静谧幽微的气氛顿时被这忍俊不禁的笑声冲散了。
笑闹间,那松花软帘“哗啦”一声轻响,澜翠捧着一碟新剥的莲子,见里头笑成这样,一双杏眼好奇地睁圆了,脆生生问道:“主儿,春婵姐姐,说什么体己话儿呢?笑得这般开怀,倒叫奴婢心里也痒痒的,快说与奴婢也乐乐!”
魏嬿婉见她进来,笑声渐歇,却仍是眉眼含笑,双颊晕红,如染了上好的胭脂。她向澜翠招了招手,澜翠会意,忙放下莲子碟,趋步近前。
魏嬿婉微微倾身,靠近澜翠耳边,一缕鬓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颊边。将温热的气息,轻轻送入澜翠耳中:“我们呀……在说进忠公公,端的是一副‘正宫娘娘’的尊贵身份,偏生学得一身‘外室娇客’的做派!”
澜翠初时一愣,待那话中深意如醍醐灌顶般渗入心窍,眼中迷茫顿扫,化作一片了然的晶亮。
她先是掩口,随即那笑声便如银铃般再也关不住,从指缝里溜了出来:“哎哟!”她笑得几乎岔了气,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虚空,仿佛那进忠就立在眼前似的,恍然大悟道:“怪道呢!奴婢今日才算明白了,为何那些爷们儿总爱在外头偷偷摸摸养着些个粉头姐儿!原来这娇滴滴、蛮横横的小性儿,若是只冲着自己一个人使唤……”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促狭又天真的神气,抿嘴笑道:“倒像是吃了蜜里调油的糖霜儿,非但不恼人,心里头还怪……怪受用的呢!”
魏嬿婉唇角微弯,却故意将眉头轻轻一蹙,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发髻上簪着的点翠步摇也跟着微微晃动,映着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流泻下一片细碎的光影。一声带着三分纵容、七分调侃的轻叹逸了出来:“唉——傻丫头,这话倒叫你给嚼出滋味儿来了。”
“你既说得这般透彻,那我还能如何呢?横竖……”她尾音拖得微长,眼波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横竖是自个儿挑拣出来的人儿,他爱这般拿乔作态,摆那‘外室’的款儿,咱们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性子,好生——‘宠着’罢!”
青灰粗布渐渐成形,魏嬿婉并不在荷包外头下功夫,反将针尖探向荷包内里的暗处,细细密密地绣起纹样来。春婵侍立一旁,原本只道主子缝得用心,此刻见她竟在里头做文章,心下好奇愈盛,忍不住悄悄挪近半步,伸着颈子去瞧。
只见那粗布内里,竟用极细的素线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儿!那狗儿不过铜钱大小,蜷着身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倒是绣得精神,活灵活现,透着一股子讨巧的神气。
“哎唷我的主儿!”春婵压低了嗓子,又是好笑又是不解,指着那刚绣好的狗儿道:“奴婢斗胆说一句,人家绣荷包,不是梅兰竹菊显清雅,便是福寿禄喜图吉利,再不济,绣个名字暗表心意也是常有的。您可倒好,竟在这内里绣了这么个玩意儿!进忠公公那心眼儿比那针鼻儿还细的,回头瞧见了,只当您是变着法儿骂他呢!”
魏嬿婉将荷包举到眼前,对着窗光细细端详自己的杰作。日光透过青灰的布料,将那内里的小狗轮廓映得隐约可见。
唇角缓缓勾起,漫不经心地道:“骂他?”她轻轻哼了一声,“我便明着骂他两句,又使不得了?”
“你呀,还是把他看得太薄了。他那脸皮子可厚实着呢!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睁大眼睛等着瞧,他见了这个,非但不会恼,指不定…还要偷着乐!”
“啊?”春婵瞧着那只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指桑骂槐’意味的小狗,听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