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紫檀戒尺挟着风势,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落在魏嬿婉被迫摊开的掌心。
“啪!啪!啪!”
那声响沉闷,似钝物击打湿木,在启祥宫雕梁画栋间幽幽回荡。初时是撕心裂肺的惨呼,渐次转为呜咽,末了只余喉间倒抽冷气的嘶声。
魏嬿婉通身被冷汗浸透,单薄的春衫紧贴着皮肉,寒意刺骨。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口中腥甜弥漫,血泪交混,蜿蜒而下,却再不敢哭喊出声。
四十记手板打完,魏嬿婉一双素手早已面目全非。掌心皮开肉绽,血肉狼藉,鲜血如断线珠玑,滴滴答答洇开一小滩刺目的朱红。
她瘫软如泥,双臂如同被碾碎般失了知觉,只余不受控的痉挛。
嘉妃冷眼觑着这惨状,面上无波无澜,纤指端起一盏新沏的热茶,杯盖轻撇浮沫,氤氲的热气朦胧了精致的眉眼。
“这就消受不起了?” 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刻毒,“本宫瞧你方才在长春宫,倒颇有些精神头儿。”
她浅啜香茗,目光并未落在魏嬿婉身上,只投向窗外渐次沉落的暮色。“贞淑啊,” 她闲闲唤道,如同话起家常,“这开春的日脚,落得倒也不慢。”
贞淑忙趋前躬身,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嘉妃神色:“回主儿,可不是么。眼瞅着酉正了,晚风一起,这微寒也侵肌透骨呢。”
嘉妃搁下茶盏,抚弄着贵妃榻扶手上冰凉的螺钿仙鹤。那仙鹤振翅的优雅姿态,似也困于方寸之间。
“记得早年母族归清后的辽东旧宅,也是这般开春时节,院墙边的野迎春,黄灿灿地漫过篱笆,泼辣得很…”
“那时节,简儿不过垂髫稚子,总爱猫着腰钻进花丛里,扑那粉蝶儿,揪一把嫩黄的花瓣塞进我手里,嚷着阿姊簪花!”她唇角不自觉弯起一抹真切弧度,眼底漾着罕见的暖意。“他淘气得紧,常被花刺勾破了衣裳,教管事的嬷嬷追着念叨…”
语声渐低,终至几不可闻,眸光落向殿角鎏金珐琅熏炉升起的氤氲烟篆。
“我为他煞费苦心,如今总算得以入仕…。嗳,到底比不得有些人家的子弟,生来便在云端,树大根深,盘踞要津,岂是旁人凭着些微末功劳与苦心,便能轻易企及的?清流嫡脉,终究是清流嫡脉。”
殿内一时静极,唯闻炉中炭火偶尔毕剥,并魏嬿婉强抑不住的痛喘。
嘉妃似从片刻失神中醒转,眸底那点追忆的微澜瞬间被惯常的冷冽取代。她收回目光,嫌恶地扫过地上的魏嬿婉:“哼,腌臜东西。”
转向贞淑,声调复归威仪,“拖出去!到宫墙夹道里,给本宫提铃去!自此刻起,直提到三更梆子响!一步也不许停歇!声气要足,叫这启祥宫上下都听见,也叫那些不长进的奴才们警醒着,冲撞主子、言语僭越是个什么下场!”
“是,主儿。” 贞淑应声,示意两个粗壮嬷嬷。
二人不由分说,将几近昏厥的魏嬿婉从地上拽起。一嬷嬷将一只冰冷沉重的黄铜大铃硬塞进她血肉模糊的掌中!
“啊——!” 魏嬿婉发出一声惨嚎!
那冰冷铜铁直如万根烧红钢针,狠狠攮进绽裂的皮肉,触及裸露的筋络!剜心剔骨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眼前漆黑,魂灵几欲离窍!
“走!” 嬷嬷厉声呵斥,推搡着将她拖出暖香氤氲的启祥宫正殿。
开春的晚风裹挟着微寒,吹在汗湿的背脊,如冰针砭骨。魏嬿婉被推搡着,踉跄行于冰冷空旷的宫墙夹道。
“叮——当——叮——当——”
铜铃之声在寂寥宫墙间空洞回响,凄厉刺耳,每一声震荡,都引得掌心伤口一阵抽搐剧痛。
“天——下——太——平——”
“小——心——火——烛——”
她嘶哑着喉咙呼喝,声气破碎不堪,混着血沫呜咽。晚风拂过,捎来远处宫苑隐约的草木清气,更衬得此身陷于无间。
肉身的苦楚与心神的折辱交织缠绕,啮咬着残存的神智。对嘉妃的畏怖、对前路的绝望、对凌云彻那点微末念想…百般滋味如毒藤缠心,几欲令魏嬿婉癫狂。
她记得,在四执库那终年不见天光的角落里,她缩在冰冷的板铺上,借着窗缝透入的微薄月光,一遍遍摩挲那几块攒了不知多久的碎银铜板。耳边是掌事姑姑刻薄的呵斥,和老宫女们疲惫的鼾声。那时节,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的,便是对启祥宫的憧憬。
如今确确实实身在启祥宫了,却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当差,而是以这样一副血肉模糊、屈辱不堪的模样,如同一条被剥了皮的野狗,被丢弃在这冰冷华贵的廊下。
娴妃娘娘…
她高高在上,心思缜密,她难道不清楚这样公然挑衅皇后,事后皇后会如何迁怒吗?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小小的送花宫女,此时夹在这两位主子的滔天怒火中间,会是什么下场吗?
她清楚!她太清楚了!
她本可以随便找个由头打发她今日不要去,本可以轻飘飘一句话让花房换个人送花,她有百种方法可以让自己避开这场灭顶之灾。
可她一种都没有用!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入了长春宫的风暴中心,然后便优雅地抽身而退,留下她独自承受皇后那无处宣泄的雷霆之怒!
魏嬿婉心中一片冰冷彻骨的绝望。娴妃娘娘什么都知道!是她毫不在意!
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小小的宫女,如同草芥蝼蚁,死活根本不值一提!她只在意她有没有成功刺激到皇后,有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姚黄的富贵气焰压过长春宫的清冷!至于自己会被皇后迁怒,会被打入地狱…那又如何?
不知捱过几多时辰,三更梆子声终遥遥传来,不啻仙乐。魏嬿婉如断脊之犬,再难支撑,颓然委顿于冰冷夹道。铜铃脱手,滚落一旁,发出最后一声闷响。
嬷嬷复将她拖回启祥宫。
暖阁内灯烛荧然,嘉妃尚未安置,正坐于妆台前,由贞淑伺候着通解青丝。昏黄烛光透出珠帘,映着她半张姣好侧颜,却透出森森寒意。
“这就回来了?” 嘉妃眼皮亦未抬,声气透过珠帘传来,倦怠中透着凉薄,“看来还是不够。贞淑,让她到暖阁外廊下,给本宫捧着烛台守夜。要站直了,手要稳,烛火不许熄,更不许教烛泪污了地毡。就——捧那盏赤金錾花仙鹤烛擎吧。樱儿,” 她刻意咬重这二字,“教这光亮…好生照着你醒醒神,细想想自个儿的错处。”
那‘樱儿’二字,如冰锥贯心,刺得魏嬿婉屈辱战栗。
赤金烛擎分量不轻,錾刻精工,鹤喙处托着粗大素烛。
魏嬿婉被带至暖阁外廊下,晚风犹带清寒。嬷嬷将那冰冷沉重的金烛擎硬塞入她早已无知无觉,兀自颤抖不休的掌中。
“呃……” 一声痛极闷哼自喉间挤出。
滚烫烛火近在咫尺,灼人热浪扑面,烤得睫毛卷曲,面皮生疼。她唯有拼尽残存气力,死死咬紧牙关,方能勉力稳住那抖若风中残叶的双臂,不教烛火熄灭,更不敢令滚烫烛泪滴落。
辰光凝滞,每一息都如年。
启祥宫暖阁内透出的暖黄灯火与隐约絮语,恍如隔世,将她遗弃在这寒冷、黑暗、痛楚无尽的深渊。
赤金烛擎上振翅欲飞的仙鹤,在跳跃烛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暗影,将她全然吞没。
这一日,自天明至深夜,自长春宫惊魂至启祥宫炼狱,终将她对深宫稚念,一点一点碾作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