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重阳,宫中典仪方毕。秋阳融融,映得飞檐琉璃瓦一片金辉。启祥宫正殿内,金玉妍刚由宫人伺候着卸下沉重的吉服钿子,换了身家常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歪在贵妃榻上歇乏。
忽闻廊下小太监一声细长的通传:“长春宫莲心姑娘到——”
金玉妍眉心微动,略略坐直了些身子。
莲心领着两个捧朱漆食盒的小宫女,步履轻悄地行至殿中,对着金玉妍端端正正一福:“奴婢莲心,给嘉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惦记着,特命奴婢送些节下的心意过来,恭贺娘娘重阳安康。”
金玉妍并未起身,只抬了抬手,语气倒是温煦:“起来吧。难为皇后娘娘节下还记挂着本宫。昨儿娘娘头风又犯了,本宫心下甚是挂念,如今可安泰些了?”
“回嘉妃娘娘话,皇后娘娘今日尚好。” 莲心起身,示意身后宫女将食盒置于紫檀嵌螺钿的炕桌上,亲手揭开了盒盖。
一盒是几样精巧别致的重阳糕饼,另一盒则赫然是昨日魏嬿婉提及的蟹酿橙,橙皮金黄饱满,蟹膏鲜亮欲滴,隐隐透出诱人的橙香蟹鲜。
莲心含笑禀道:“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说嘉妃娘娘素来最是知礼明义,调教宫人更是有方。昨日娘娘身边的樱儿姑娘,心思灵透,伺候得极是妥帖周到,揉按的手艺好,说话也伶俐解颐,哄得娘娘心头松快了不少。娘娘心喜,念着樱儿姑娘既提了这蟹酿橙闻着香甜,便吩咐御膳房新制了,特赏樱儿姑娘一份儿,让她也沾沾这‘金玉满堂’的福气儿。”
侍立在下首的魏嬿婉闻言,立刻趋步上前,对着长春宫方向深深叩拜下去:“奴婢叩谢皇后娘娘天恩,娘娘慈怀体下,泽被微末,奴婢感念肺腑,没齿不忘。定当日夜焚香,诚心祷祝,惟愿娘娘凤体永安,福寿康宁!”
金玉妍脸上笑容不减,连声赞道:“皇后娘娘真是菩萨心肠!体恤下人至此,实乃六宫之福!樱儿这丫头能得娘娘青眼,是她天大的造化,也是本宫启祥宫的体面!” 又对莲心温言道:“烦劳姑娘回禀娘娘,就说本宫感念娘娘厚爱,更谢娘娘对下人的恩典,改日定当亲往长春宫叩谢凤恩。”
莲心含笑应了,又客套几句,便带着人告退离去。
殿门帘栊甫一落下,金玉妍猛地从榻上坐直,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刚刚直起身,还未来得及退下的魏嬿婉。
“好!好一个心思灵透!好一个伶俐解颐!” 她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刻毒,再无半分方才的柔婉,“本宫昨日看你被唤去长春宫,还当你是个可怜虫,怕你受那位的磋磨折辱!哼!没曾想,你倒是个有通天手段的!这才多大会儿功夫?竟能哄得皇后娘娘晕头转向,又是赏你御膳房的‘金玉满堂’?樱儿啊樱儿,你这脸面,可真是比本宫还大了!”
她越说越怒,胸口剧烈起伏,随手抓起炕几上一个刚捧上来的甜白釉茶盏,“哐啷”一声狠狠掼在地上!碎片与滚烫的茶水四溅,吓得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说!你是不是打量着皇后娘娘看重你了,就起了那攀高枝儿的心?打量着长春宫那池子水更深更阔,想扑腾过去了?嗯?!” 金玉妍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魏嬿婉,那华美的云锦袄子也掩不住她周身散发的戾气,“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这等心机,当本宫是瞎了不成?!”
魏嬿婉在茶盏碎裂的瞬间已伏得更低,此刻更是将额头死死抵在地砖上。若辩解‘忠心’二字只怕会火上浇油,须得另辟蹊径。
“娘娘息怒!奴婢纵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存了半分背主求荣的心思!奴婢昨日在长春宫,所言所行,字字句句,桩桩件件,无不是想着主子的颜面,念着主子的恩德!”
金玉妍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哦?想着本宫的颜面?念着本宫的恩德?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怎么念的!”
魏嬿婉抬起头,脸上已挂了两行清泪:“娘娘明鉴!皇后娘娘因端慧太子之事,长年郁结于心,阖宫皆知。昨日娘娘头风发作,心绪更是沉郁。奴婢被唤去伺候,若一味沉默木讷,显得启祥宫的人呆笨不堪用,岂非丢了主子的脸面?若言语不慎,触了娘娘忌讳,惹得娘娘更加悲戚,那更是万死难赎!”
“奴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敢挑那最喜庆、最无关痛痒的花儿朵儿、吃食玩意儿来说,不过是想尽力让娘娘眉头舒展片刻,显得咱们启祥宫的人还算是会伺候、能解闷儿的。娘娘若因此夸赞奴婢一句半句,那也是看在主子您平日教导的份上啊!‘嘉妃娘娘教导有方’这句话,才是皇后娘娘金口玉言里的真意!奴婢不过是个物件儿,全赖着娘娘,才沾了点光罢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强抑着万般委屈,声音愈发低柔婉转:“至于那蟹酿橙…娘娘赏下,奴婢岂敢不受?可奴婢心里清楚,这哪里是赏奴婢?这分明是皇后娘娘念着与娘娘您的情分,借着赏奴婢,给娘娘您体面,更是做给阖宫上下看的!让大家都知道,皇后娘娘对您和您宫里的人,是亲近的,是看重的!”
“娘娘您细想,若皇后娘娘真想把奴婢要去长春宫,昨日直接开口要人,您还能驳了娘娘不成?何须今日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赏碟子菜来?”
魏嬿婉觑着金玉妍神色,见其怒容虽未全消,但眼神似有闪烁,便知这番话已悄然钻入心缝,忙又添了一把火,将身子伏得更低:“退一万步讲,奴婢斗胆,便是…便是皇后娘娘真有此意,开口讨要奴婢去长春宫,奴婢也要求主子开恩,千万想想办法,留下奴婢在启祥宫!奴婢…实实不愿离开娘娘身边!”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
金玉妍凤目微挑,生出了几分奇异的新鲜兴味,连声音都拔高了些许:“哦?你——不愿去长春宫?”
她身子微微前倾,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炕桌沿,发出笃笃轻响,目光如钩子般牢牢锁住魏嬿婉:“伺候中宫,那可是多少人梦里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一步登天,体面尊贵,你倒说出个‘不愿’来?本宫倒要听听,你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魏嬿婉心知这步险棋走对了,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缝隙,声音压得极低:“回娘娘的话,在旁人眼里,能近身伺候皇后娘娘,自然是天大的体面,风光无限。可…这‘好差事’三个字,原不是单看伺候的是不是中宫尊位。”
她略顿了顿,眼睫低垂,仿佛在斟酌字句,又似在倾诉肺腑之言:“奴婢们在这深宫里头熬日子,谁不盼着,能跟一位真正得主子爷圣心眷顾、恩宠绵长、福泽深厚的主子娘娘呢?那日子,才叫真有盼头,才是真正的好过。”
“奴婢怕娘娘责罚,然奴婢亦不敢欺瞒娘娘。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这宫里的冷暖,从来都是在‘恩宠’二字上系着。娘娘您圣心独厚,福泽正隆,奴婢能跟在您身边,沾点福气儿,学点本事,这才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实在福分!”
金玉妍脸上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了。那原本紧绷的嘴角,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得意又畅快的弧度,眼中的寒芒也尽数化作了被取悦后的舒泰与了然。
她甚至轻轻嗤笑了一声,重新慵懒地靠回软枕上,“你这丫头,倒是个明白人,这宫里的门道,看得透亮。”
金玉妍不再看跪在地上的魏嬿婉,仿佛对方已然无足轻重,只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染着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罢了罢了,起来吧!瞧你那可怜见儿的样儿!本宫不过白问问你,倒惹出你这一大车的话来!去,把那皇后娘娘赏的‘金玉满堂’端下去,既是赏你的,就好好尝尝吧!也沾沾本宫的福气!”
“谢娘娘恩典!娘娘洪福齐天!” 魏嬿婉重重磕了个头,缓缓起身,低眉顺眼地捧起那盒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蟹酿橙,步履轻悄地退了出去。
殿内,金玉妍望着魏嬿婉消失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空了的食盒位置,唇边那抹得意而舒心的笑容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