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让这把火肆意燃烧,最终烧到了景帝面前,
景帝并未如往常般批阅奏章,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大景坤舆图》前。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江南那片富庶膏腴之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温润的九龙玉佩。
萧战如同融入殿内阴影的一部分,垂手侍立,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汇报着:
“文若先生以友论道,琅琊书斋万卷孤本尽向陈九敞开,工部侍郎张维回衙后,连夜召集河渠司属官,闭门研讨陈九所提梯田固土、湿地蓄洪、水密隔舱诸策,言其深谙物理,直指要害。
寒门士子奔走相告,奉陈九为圭臬,甚至有不读陈九论,枉为读书人之语传出,洛京文坛,已为其所撼动。”
景帝没有回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冷硬。
“撼动?”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过是块烂泥,溅起的几星泥点子罢了,文若……哼,倒是抬举得紧。”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代表洛京的位置,
“他陈九纵有几分歪才,也终究是个庶人!靠着明凰那点垂青,就妄想一步登天?朕许他状元为聘,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倒好,借着一场清谈,倒真把自己当成了文曲星?”
他猛地转身,龙目如电,射向萧战:
“你说,这铺天盖地的经世奇才、开宗立派,背后是谁的手笔?是明凰在为他造势?还是……那归园?”
提到“归园”二字,景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忌惮。
萧战头颅垂得更低:
“臣查过,明凰公主殿下近来并无异动,只在镇国公主府闭门理事,
至于归园……踪迹缥缈,尚无实证指向其插手此事,
目前看,文名之盛,多是文若先生推崇引发之效,加之三殿下……似有推波助澜之嫌。”
“景宸?”景帝眉头一拧,眼中厉色一闪,
“他倒是沉不住气了!想用这文名的烈火,把陈九这块烂泥烧成灰烬,连带着烫伤明凰的手?”
他踱了两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也好,朕倒要看看,这块被他们捧上天的烂泥,是真金,还是废渣!琼林宴……不是要开了吗?”
“去,送一张请帖给陈九,朕要瞧瞧,这块烂泥出现在琼林宴上,众人会是什么反应。”
“遵旨!”
镇国公主府,华灯初上,却驱不散书房内凝重的气氛。
明凰景明凰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
她已换下白日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乌发松松挽起,卸去了所有珠翠,清丽绝伦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
“殿下,琼林宴的帖子……送来了。”
心腹女官青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张边缘滚着金线、散发着淡淡松墨清香的精致请柬,轻轻放在书案上。
明凰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请柬上。
那象征着洛京文华巅峰的“琼林”二字,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目。
她拿起请柬,指尖拂过上面工整的楷书——“恭请陈九公子雅临琼林宴清谈雅集”。
一个庶人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汇集天下鸿儒勋贵的顶级请柬上。
“捧杀……”
明凰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
“好狠的捧杀之局!文若先生那开宗立派四字,如今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琼林宴是什么地方?
那是多少皓首穷经的老翰林、眼高于顶的清流鸿儒、还有那些嫉贤妒能的勋贵子弟虎视眈眈之地!
他们岂能容一个烂泥出身的庶人,顶着文曲星的名头,在那里耀武扬威?”
她攥紧了手中的请柬,指节微微发白:
“这帖子,表面是恩荣,实则是战书!是那些视他如眼中钉的人,为他搭好的刑场!只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问倒,从云端跌入泥潭,粉身碎骨!连带着本宫这镇国之名,也要被泼上识人不明、贻笑大方的脏水!”
青儿脸上血色褪尽,急声道:“殿下!那……那陈公子能不去吗?就说他伤势未愈……”
“不去?”
明凰猛地抬眼,凤眸中寒光凛冽,
“他若不去,便是畏战!便是心虚!便是坐实了那文名不过是浪得虚名!陛下会如何看他?天下士子会如何看他?状元为聘便彻底成了泡影!这帖子,是阳谋!是逼他不得不赴的死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与担忧,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青儿,派人去紧盯琼林宴!苑内一草一木,一人一言,本宫都要知道!若有人胆敢在宴上对他不利,行构陷、逼迫、暗算之举……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背后站着谁,给本宫记下!待此宴过后,本宫亲自与他们清算!镇国公主的驸马,还轮不到他们来糟践!”
“是!”青儿凛然应命,眼中也燃起火焰。
陈九的名字出现在琼林宴的宾客名单上,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洛京各个圈层的神经末梢上。
安国公府,
“琼林宴?邀请陈九?!”
谢玉衡猛地将手中的玉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俊朗的脸因嫉恨而扭曲,“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刚从烂泥坑里爬出来的庶人!他也配踏进琼林宴的门槛?与孔师、周鸿儒同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玷污斯文!”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
“这一定是三殿下……不,是陛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信了那文若老儿的鬼话?还是……想用这块烂泥来敲打我们?”
兵部尚书府,
王玄策看着父亲王尚书递过来的琼林宴内幕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爹,这陈九……势头太邪门了!陛下竟允他入琼林宴?这是要抬举他?那我们……”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王家与苏家利益盘根错节,陈九的崛起,无异于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柳府,
柳明薇独坐闺房,面前摊开的,是下人誊抄来的陈九在琅琊书斋清谈的概要。
窗外月光清冷,映照着她清丽而略带怅惘的侧颜。
当侍女低声告知琼林宴邀了陈九时,她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片混沌的黑暗。
“琼林宴……”她
喃喃自语,清冷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有对那惊才绝艳思维的震撼余波,有对那即将踏入龙潭虎穴身影的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距离感。
那个在风雪夜中需要她割腕喂血的少年,那个曾是她未婚夫的纨绔,如今已走上了一条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道路。
清流明珠的光芒,在“经世奇才”和“琼林宴宾客”的耀眼光环下,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琅琊书斋,
文若先生独立于寂静的书库深处,指尖拂过一排排散发着陈旧墨香的古籍。
窗外月色溶溶,映照着他清癯而平静的面容,他自然也收到了琼林宴的请柬副本。
“琼林宴……三殿下,这便是你的落子之处么?”
他低语着,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睿智光芒,
“捧杀之局,阳谋堂堂,陈九啊陈九,你拆解得了江南困局,可能拆解得了这人心鬼蜮、名利刀锋织就的天罗地网?”
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归园之影,搅动风云。这场琼林宴,怕是要见血了。”
归庐,后园水榭,
夜风带着玉带河的水汽,吹拂着陈九的衣袂。
他手中捏着那张边缘滚金、散发着清贵松墨香气的琼林宴请柬,指腹感受着纸张细腻的纹理,脸上却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捏着的不是通往洛京文华顶峰的通行证,而是一张催命的符箓。
蓝姑侍立一旁,竹影则隐在假山的阴影里,气息如冰。
园中只有风声和水榭檐角铜铃偶尔的轻响。
“琼林宴……”陈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穿世情的冷冽,
“好大的恩典,赏我块烂泥一个座位,看你们这些朱紫贵人如何谈笑风生,再等着看我从那座位上摔下来,摔得比烂泥还烂。”
他手指用力,那精美的请柬边缘瞬间被捏得皱起、变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捧杀?”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那就看看,是他们的笔利,还是我的剑快。”
他随手将揉皱的请柬丢在矮几上,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目光却投向皇城的方向,那眼神深处,是比引煞池地火更炽烈的决绝锋芒,琼林宴,非是龙潭,便是他陈九磨剑的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