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死寂。方才还充斥着北狄使臣咆哮和金铁坠地余音的金銮殿,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文武百官瞠目结舌,目光死死锁在巴图那张由赤红转为惨白的脸上,和他脚边那柄象征着北狄勇士尊严、此刻却孤零零躺着的弯刀。空气凝固了,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夏紫月收回听诊器,黄铜听头在她指间泛着冷静的光泽。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龙案,宽大的明黄龙袍下摆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拂过,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的威仪。霜儿和泉儿扒着龙案的鎏金边沿,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看看脸色煞白如纸的巴图,又看看娘亲挺拔的背影,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惊异。
“妙语安邦…”夏紫月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拿起阿古达木献上的那杆狼毫笔,目光扫过笔杆上霜儿光点勾勒出的呲牙小兽和泉儿留下的“羊毛多多”水纹,“阿古达木族长这份心意,朕收到了。这四字箴言,亦是朕予北狄的答复。”她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看向僵立当场的巴图,“大楚有良药,可通商路,可解民困,亦可…平息纷争。贵使所求的盐引,并非不能谈。但前提是,”她话音微顿,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放下弯刀,拿出诚意。”
巴图魁梧的身躯难以察觉地晃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柄坠地的弯刀,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夏紫月方才那番话,不仅点破了他此行的真正焦灼——堆积如山的羊毛、被其他部落觊觎的商道,更如同利刃剖开了他强装出的悍勇,露出内里的虚弱与恐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王爱卿。”夏紫月不再看巴图,转向户部尚书王伯安。
“臣在!”王伯安一个激灵,捧着笏板疾步出列,山羊胡子还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祥瑞衙门新编的灵泉健体曲,配以御医院整理的经络疏导之法,抄录一份,赠与北狄使团。另,传朕旨意,命祥瑞衙门少年营即刻整队,于殿前广场演练新编队列与健体之操,请北狄贵客一观。”夏紫月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殿中诸人的心坎上,“至于盐引与羊毛互市细则,着户部、理藩司官员,与北狄使团详议。记住,大楚重信诺,亦重互利。”
“臣遵旨!”王伯安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振奋,躬身领命时,目光掠过巴图,腰杆挺得笔直。
就在这时,霜儿似乎被这肃穆又紧张的气氛感染了。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巴图那滑稽的蓝胡子,又看看娘亲手中那杆刻着“妙语安邦”的狼毫笔。小嘴一抿,小手朝着笔杆上那只由她光点凝成的呲牙小兽轻轻一点。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银色的光点如同活水般流淌起来。那凶悍呲牙的小兽轮廓迅速软化、变形,尖利的獠牙隐去,狰狞的姿态舒展,不过呼吸之间,竟化作了一只圆滚滚、胖乎乎、憨态可掬的…绵羊!银光勾勒的羊毛蓬松柔软,小羊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仿佛带着温和的笑意。
“咩!”泉儿像是心有灵犀,小手指着那光点绵羊,奶声奶气地学了一声羊叫。同时,他指尖凝聚的碧蓝灵泉之力再次溢出,不再是零散的水珠,而是化作一道纤细温驯的水流,如同最上等的丝线,轻柔地拂过巴图沾着水渍的胡须。那几点碍眼的淡蓝瞬间被抹平、带走,胡须恢复了原状,甚至被那蕴含生机的灵泉之力浸润,显得更加乌黑光亮。
巴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光滑干爽。他低头,看着脚边冰冷的弯刀,再抬头望向龙案。女帝手持刻有“妙语安邦”的狼毫笔,笔杆上银光流淌的绵羊温和无害。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一个正收回闪着银光的小手,另一个咧着刚长了几颗小米牙的嘴冲他笑。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震慑,如同冰水混合着暖流,狠狠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殿外,初上的宫灯光芒延伸之处,整齐划一、充满活力的少年呼喝声穿透夜色隐隐传来,伴随着《灵泉健体曲》特有的、融合了韵律与力量的悠扬旋律。那时祥瑞衙门少年营的演练开始了。这声音,这景象,与殿内女帝的平静威仪、幼童展现的奇异力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矛盾又无比和谐的画卷。
巴图赤红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那魁梧的身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对着龙椅方向,单膝跪了下去。膝盖触碰金砖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大楚皇帝…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外臣…巴图…受教。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夏紫月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跪地的巴图,投向殿外灯火与夜色交织的远方。那本摊开在龙案上的《女帝妙语锦囊》,在霜儿银色光点无声勾勒的柔和边框映衬下,书页间泉儿留下的碧蓝水纹缓缓流淌,明灭不定,如同蕴藏着无穷生机与可能的活泉。万里江山之重,原来尽在袖中这管能听风辨症的听诊之器,案头这册嬉笑怒骂间直指人心的智慧箴言,以及那深不见底、能化干戈为玉帛的灵泉之力。
无声处,惊雷已过,余韵悠长。这“妙玉安邦”之路,才刚刚铺开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殿内紧绷的气氛,随着巴图那沉重的一跪,如同被戳破的水囊,骤然泄去大半。王伯安长长舒出一口气,后背的官袍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肌肤,带来一阵冰凉。他偷眼觑向龙座,女帝陛下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方才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外交角力不过是拂去案上的一点微尘。
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夏紫月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珠玉落盘,却字字千钧:
“王爱卿,北狄积压的羊毛,朕有意全部吃下。”
“全…全部?”王伯安刚放回肚子里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山羊胡子一翘,声音都变了调。他眼前瞬间闪过堆积如山的灰白羊毛、空空如也的国库银库,还有那填不满的窟窿,冷汗“唰”地又冒了出来。“陛下!万万不可啊!北狄诸部羊毛堆积如山,若尽数购入,所需银钱何止百万之巨?国库…国库实在…”
“谁说,”夏紫月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却洞悉一切的笑意,“要动用国库的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