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区域临时设置在工厂一处开阔角落,背景是巨大索伯车队Logo和几台拆卸一半、露出复杂内部结构的赛车部件,充满硬核工业美感。灯光架好,柔和明亮的光线打在预设采访位置,两张简单椅子相对而立。
陈艾莉示意林逸风坐下,自己在他对面落座,动作优雅流畅。她的团队迅速调整摄像机角度和收音设备,一切准备就绪。
“准备好了吗,林先生?”陈艾莉笑容依旧职业,琥珀色眼眸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林逸风点头,深呼吸,试图调动赛场上的“冰人”模式。他挺直脊背,双手规矩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稳可靠。像莱科宁接受采访那样,言简意赅,情绪稳定。
“首先,恭喜你在上个赛季后半段的出色表现,尤其在阿布扎比,那场比赛的防守堪称教科书级别。”陈艾莉第一个问题直指赛道表现,“很多人分析,你在比赛中展现出的冷静和数据分析能力,几乎不像这个年纪的新秀。能在驾驶舱内分享如何处理巨大压力吗?是天赋,还是特殊训练方法?”
来了,专业问题。林逸风心中稍定。这个问题他演练过无数次了。
“赛车是我的工作。”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不带波澜,“专注于数据,执行车队策略,找到轮胎和赛车的极限,这就是我需要做的。压力是比赛的一部分,过度思考情绪没有任何帮助。”
他尽量模仿那些经验老道车手的官方腔调,简洁,客观,不带个人色彩。
陈艾莉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意外,手指轻轻敲手中采访提纲:“‘计算器’,围场里一些人给你的绰号。听起来你确实像一台精密计算器。但我们收到信息,你在赛道下完全是另一个人——‘围场音爆小子’?”
林逸风脊背绷紧。来了,果然来了。脸颊泛起热意,努力维持的“冰人”面具似乎出现一道细微裂缝。
“音爆小子?”他微微歪头,试图装傻,“音爆?那是什么?”
陈艾莉被他故作茫然的样子逗笑,嘴角弯起弧度更大了些,眼中闪烁狡黠光芒:“就是说你精力充沛,像个…嗯…行走的高音喇叭?听说你特别喜欢在和工程师庆祝或者私下里,喊一些…比如《头文字d》或者《高智能方程式》里的台词?”
林逸风眼神躲闪,下意识抬手想要反驳:“我没有,别瞎说!谁会…”话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差点脱口而出什么,硬生生吞回喉咙。短暂的停顿,脸上慌乱一闪而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旁边收音工作人员肩膀耸动,强忍笑意。连一直站在不远处观察的安德烈亚斯,嘴角也勾起一抹忍俊不禁的弧度。
完了,中二之魂封印失败!
林逸风心率不争气地加速攀升,远超静息状态标准值。他试图重新板起脸,切换回“冰人”模式,但刚才瞬间的破功,让此刻的冷静显得刻意僵硬。
“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陈艾莉脸上笑容更深,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这种赛场内外的巨大反差,非常有意思。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分裂吗?或者说,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林逸风喉咙发干。这个问题太刁钻。他感觉像是被逼到赛道死角,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张嘴,无言。
真实的自己?两个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赛车…需要专注。”良久,挤出一句,“场下…放松一点,有助于…调节。”
“放松的方式是喊‘我要超越极限’?”陈艾莉追问,语气轻松却步步紧逼。
林逸风彻底没辙,沉默,眼神飘向背景的变速箱。
看到他窘迫的姿态,陈艾莉没有继续穷追猛打,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更深沉方向:“我们都知道,你的赛车天赋和某些驾驶风格,让很多人不由自主将你和迈克尔·舒马赫联系起来。甚至有人说,你是‘黄皮肤的舒马赫’。这对你来说,是动力,还是巨大压力?”
提到舒马赫,林逸风表情骤变。所有慌乱窘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肃穆认真。眼神重新聚焦陈艾莉,复杂情绪涌动——崇敬、向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脑海中闪过舒马赫雨中超越的经典画面。
“迈克尔…舒马赫,是我的偶像,是赛车运动的传奇。”声音低沉,带着发自内心的尊敬,“能够和他相提并论,是我的荣幸。但这…也是一种鞭策。”
他组织语言,想要清晰表达,但紧张感未散,话语磕绊:“我…我只是林逸风。希望能走出自己的路。追赶传奇脚步…很难,压力…当然有。但我会…尽力跑好每一场比赛,为了…为了自己,也为了…目标。”
他无法像赛道上那样精准表达澎湃决心,心头有些懊恼。
陈艾莉静静倾听,琥珀色眼眸仿佛看透人心。没有打断,在他停顿时,适时给予鼓励眼神。
“目标…具体是什么呢?”她轻轻追问,声音温柔,像精准手术刀,试图剖开层层包裹的内心,“仅仅是分站冠军,或者世界冠军吗?还是…有更个人的东西?比如,你和家人的关系?我们知道,你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位赛车手,但她似乎并不支持你走这条路…”
家庭关系!母亲!警报拉响,瞬间触发林逸风内心防御。赛场挫折、技术瓶颈、甚至对偶像的复杂情感,他都可以尝试面对表达,唯独家庭,尤其是他和母亲苏韵之间那根紧绷的弦,最不愿意在公众面前触碰。
陈艾莉的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贴近他刻意回避的角落。坚硬外壳剥开,柔软内里暴露在刺眼聚光灯和冰冷镜头下。被窥探审视感让他浑身不自在,社交恐惧如潮水涌来,瞬间淹没。
“那个…抱歉…”林逸风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倒旁边空水瓶,清脆响声。脸颊涨红,眼神躲闪,语无伦次,“我…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对,洗手间!”
几乎同手同脚,以发车起步的速度逃离采访现场。身后留下错愕寂静。
短暂寂静后,工厂角落爆发压抑不住的哄笑。几个擦拭工具的技师前仰后合笑,互相捶打肩膀:“看见没?‘冰人’破功了!直接被吓跑了!”
“哈哈哈,我赌五欧元,他绝对是去洗手间对着镜子练习怎么骂人了!”
“能把咱们‘围场音爆小子’吓成这样,这美女记者是有点东西的!”
“被美女记者问到落荒而逃的F1车手,哈哈哈,这绝对是年度名场面!得赶紧发到车队内部群里!”
连一向严肃的几位工程师,也露出难得笑容,摇头看向林逸风消失方向。
安德烈亚斯无奈揉额头,对陈艾莉露出歉意笑容:“抱歉,艾莉丝,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洗手间里,冰冷瓷砖带来凉意。林逸风双手撑洗手台,看着镜子里脸颊通红、眼神慌乱的自己,懊恼低吼。
“我要…超越极限!”他对着镜子低声嘟囔一句,随即又被巨大的尴尬淹没。
“小子,你躲避马克斯·维斯塔潘的鱼雷冲撞都没这么狼狈。”脑海里,熟悉威严的声音适时响起,带一丝无奈调侃,“面对媒体和镜头,也是比赛的一部分。连这点压力都处理不好,怎么去争夺世界冠军?”
是舒马赫的声音。
林逸风用力抹脸,水珠顺下巴滴落。
“我…我只是不习惯…”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是对着脑海里的幻影低声辩解,“她问得太…太私人了。”
“赛车手的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隐私。”舒马赫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学会应对这一切,否则你的弱点迟早会被对手利用。记住,赛道之外的较量,同样重要。”
林逸风沉默。他知道舒马赫说得对。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难道自己真的只能在驾驶舱里所向披靡,一旦离开赛车,就变成了连采访都应付不来的“笨蛋”吗?
深深挫败感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采访区。陈艾莉看着林逸风几乎“弹射起步”逃离的背影,没有丝毫恼怒不耐,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职业笑容更真实生动,充满兴味。
她侧头对摄像师低声,声音带一丝兴奋:“素材有了,比预想的还要好。这个‘双面车手’…比文字资料里有趣多了。”
顿了顿,琥珀色眼眸亮晶晶,像发现宝藏的探险家。
“明天,继续‘围堵’他。”陈艾莉说,“感觉他身上还有很多故事可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