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曹新的“德顺楼”牌鸿门宴,苏康连衙门配发的官房都没急着去瞧一眼,脚跟一转,直接对着还没来得及从“接风宴被拒”的错愕中完全回神的县尉尉迟嘉德,轻飘飘地甩出一句:“尉迟县尉。”
被点名的尉迟嘉德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
他暗自琢磨,这新来的年轻县太爷怕不是要拿自己开刀立威了?
“缉凶捕盗,护境安民,是你的本分差事,对吧?”
苏康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是……是卑职职责所在!”
尉迟嘉德的手心开始冒汗,脑子里飞速运转着最近有什么盗案让这位爷盯上了?莫不是曹县丞他们……?
苏康压根没给他开脑洞的时间,下一句话直接把他劈得外焦里嫩:
“那好,”
苏康一摆手,指向城外那莽莽苍苍的龙虎岗方向,云淡风轻地吩咐道,“你即刻带上三班衙役人手,再牵上几辆大车……嗯,四五辆应该够了,去趟龙虎岗。”
去……去哪儿?!
尉迟嘉德耳朵嗡嗡的,以为自己听岔了。
苏康紧接着补充道:“去那龙虎寨里‘公干’一下,把该清理的清理干净。该烧的渣渣也顺手烧掉。去吧,动作麻利点,赶在天黑前回来。”
尉迟嘉德那张被风霜打磨得黝黑粗糙的糙脸,此刻唰一下变得煞白,嘴唇哆嗦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破树叶:“大……大……大人!您……您说什么?清理龙虎寨?!”
他声音抖得连不成句,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苏康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仿佛想在上面找出“我在开玩笑”几个大字来。
“龙……龙虎寨那帮杀千刀的……”
他话还没吼完,后面那几个字“有三十六条杀人不眨眼的恶煞,您让我们去捅那马蜂窝送死吗?!”,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憋得胸口直发疼。
旁边一直作壁上观的曹新和宋明等人,闻言也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面面相觑。
曹新那油光满面的胖脸上,甚至闪过一丝错愕后的幸灾乐祸:这新来的小县令是不是疯了?刚上任就急着让手下最得力的打手去跳火坑?
龙虎寨的“威名”(或者说恶名),方圆百里之内,三岁小儿闻之亦能止啼!
整整三十六名悍匪,据险而守,多年来官兵数次围剿皆是损兵折将,折戟沉沙。
那山寨,简直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
这新来的县太爷,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还是京城来的公子哥儿不晓得此地的水深火热,一上来就玩这么大?
尉迟嘉德心里苦得像吞了黄连,满腹都是咆哮的委屈:以前清剿好歹还做个计划、带足人手(虽然还是打不过),这位爷倒好,上下嘴皮一碰,直接让兄弟们前去“清理”?!
苏康看着尉迟嘉德瞬间魂飞魄散的惨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翻了个白眼,语气陡然冷硬了几分:“尉迟县尉,执行命令!你看本官像是有闲心与你说笑的样子吗?!”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碴子,“速去快回!误了事,唯你是问!”
这顶“贻误军机”的大帽子砸下来,尉迟嘉德就算再怂,也得硬着头皮接住了。
他内心哀嚎一声,知道已经是多说无益了。
这位爷虽年轻,但眼神清亮,没有丝毫戏谑,竟是真的铁了心要他们去捅那阎王殿!
他猛地一抱拳,那铁塔般的身形似乎都晃了晃,咬着后槽牙低吼出声:“卑……卑职……领命!”
那声音,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壮烈。
他不再废话,转身冲着院里那些正竖起耳朵、脸上也写满惊惧和抗拒的衙役班头们,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
“李班头、张班头、陈班头,带上你们的人!把吃饭的家伙都给老子抄上!”
吼完,他又冲管车马的老吏嘶声力竭:“老郑,快!把所有能拉东西的车,马车、骡车、牛车、驴车,全都他娘的给老子套上!三匹马拉不够就套两头牛,两头牛不行就连驴子也顶上!少一辆车老子唯你是问!”
一时间,原本还算肃静的县衙后院里,鸡飞狗跳。
呼喝声、抱怨声、兵刃碰撞声、牲口嘶鸣声,混杂一片。
衙役们不情不愿地整理着腰刀锁链,套车的老郑嘟囔着把衙门里仅存的三辆快散架的马车、三辆慢吞吞的老牛破车、还有一头脾气倔强的灰毛驴都给套上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有去无回般的灰败。
那架势,不像去“清理”匪窝,倒像是提前为自己准备拉尸体的车队。
尉迟嘉德黑着脸,当先爬上前头那一辆看着还能走直线的破马车。
车轮滚动,这支由恐惧和抱怨组成的“平匪大军”,在衙门前无数道诧异、同情和略带幸灾乐祸的目光送行下,垂头丧气,蔫头耷脑地驶出了威宁县城东门,踏上了通往龙虎岗那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更可能是有去无回的黄土路。
车轱辘慢悠悠地碾过坑洼不平的官道,吱呀作响。
衙役们挤在狭窄颠簸的车厢里,个个眉头拧得死紧,连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王三也蔫了,抱着铁尺,小声道:“班……班头,尉迟大人,这次不会真的……要把弟兄们往火坑里领吧?那龙虎寨……”
旁边一汉子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闭上你的鸟嘴!晦气!”
李班头闭着眼靠在车帮上,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一声长叹:“天晓得,这位新老爷,手笔也忒大了点……唉!”
领头的马车上,尉迟嘉德更是如坐针毡。
从最初的恐惧惊慌后,一股更深的疑虑,渐渐盘踞在他的心头。
苏康下令时的表情,太平静了。
那不像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愣头青,更不像一个想借刀杀人的阴险小人(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像)。
那平静背后,仿佛藏着某种笃定……笃定龙虎寨已经不需要他们拼命了?
他脑子里乱麻一样,一会儿闪过龙虎寨大当家“黑阎罗”那把沾满人血的鬼头大刀,一会儿又想起苏康那张清俊但不容置疑的脸。
这条路,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就在车队磨磨蹭蹭,离龙虎岗尚有不短路程时。
威宁县衙,二堂书房。
苏康已将杨运来留下的那堆沾满灰尘、透着霉味的卷宗推到了墙角,正提笔在崭新雪白的纸张上勾勒着什么。
忽然,他搁下笔,仿佛才想起什么一般,侧头对一直静静侍立在旁的柳青吩咐道:“让王叔去趟大灶,叫厨娘备点好料,猪头肉切厚些,烧刀子温几坛。嗯……再让厨娘炒几个硬菜。尉迟县尉他们此番办差辛苦,待会儿回来必有重体力活儿,得吃好点犒劳。”
柳青应声后,急忙出去传话。
书房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苏康拿起笔继续勾勒,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弧度里,蕴藏着一丝对即将到来的好戏的玩味期待。
厨房方向的烟火气飘了过来,饭菜的香气开始在衙门略显破败的角落弥漫。
这顿名为“犒劳”,实则带着几分黑色幽默的“庆功宴”,正不动声色地为即将上演的高潮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