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的后厨,此刻倒是忙活得热火朝天,一派“喜迎贵客”的架势。
胖墩墩的王厨娘擦着额头的汗珠子,把切得方方正正、油光水亮的大盆猪头肉“哐当”一声墩在案板上。
那肥瘦相间、红白分明的肉片,在昏黄的油灯下直晃眼。
旁边,呛人的辣子裹着香嫩的鸡块在锅里翻腾,“滋啦滋啦”响得欢实,热辣辣的香气霸道地钻人鼻孔。
炉子上还蹲着一大瓦罐红烧肉,深褐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油脂厚厚地浮着,酱香浓郁得让人恨不得抱着锅舔一圈。
几大坛子劣质烧刀子早就被温得滚烫,简陋的酒封都捂不住那冲鼻的酒气,一股浓烈的、带着点粮食焦糊味的醇香,飘得满院子都是,直勾得人肚里的酒虫乱窜。
按说,这后院的烟火气、饭菜香,该是暖人心脾,让人流口水的热闹景象。
可偏偏不凑巧!
就在这香味儿飘得最欢实的档口,衙门口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牲口的嘶鸣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尉迟嘉德领着他那群魂儿还没归位的衙役弟兄们,带着一溜儿牛拉骡拽的破车回来了。
车上载着啥?
不是战利品,是一车车用破草席、烂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货物”。
但那味儿,根本捂不住!
浓烈的血腥气早就变成了更加深邃、更加粘稠、如同腊肉仓库加死水沟混合发酵后的奇异怪味,顶风能臭出三里地!
一阵风刮过,这股子阴魂不散的“荤腥气”猛地就撞进了后院厨房散发出的热烈肉香里。
好家伙!那叫一个冰火两重天!
热腾腾的、活人享用的饭菜香,硬生生撞上了冰冷的、死人散发出的腐朽恶臭!
这两种极端的气味在后院幽寂空旷的月色底下来了个硬碰硬,激烈交锋,难分高下。
直熏得几个刚准备帮忙端菜的小杂役捂着鼻子踉跄后退,脸都绿了。
一个眼尖的小吏捏着鼻子,苦着脸从值房里探出头,扯着嗓子对刚下马的尉迟嘉德喊道:“尉迟大人!先别急着卸‘货’!县太爷发话了,‘好东西’太味儿,别污了衙门口风水!让直接拉到城西乱葬岗那边挖坑深埋!要埋深点!麻溜儿的!不然味儿散不干净!”
尉迟嘉德那张黑脸在惨淡月光下几乎没了血色,听到这话反而像是得了赦令。
他哑着嗓子,不耐烦地挥手吼道:“还杵着干嘛?没听见吗?把家伙事儿带上!推车走!去乱葬岗!动作快点!磨磨蹭蹭想腌入味儿吗?!”
衙役们苦不堪言,赶紧七手八脚抄起铁锹锄头。
一行人蔫头耷脑、垂头丧气,活像一群刚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败军,拉着一串散发着“极品”气味的破车,再次出发,前往目的地——城西乱葬岗。
到了地儿,更是一场嗅觉和视觉的双重酷刑。
众人强忍着翻江倒海的胃和疯狂叫嚣的恐惧,把车上那一坨坨散发着恶臭的席布裹尸,跟扔臭垃圾似的,“噗通”、“噗通”全甩进了一个匆忙挖就的大坑里。
铁锹翻飞,土块砸在席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反而像是激起了更浓烈的尸臭。
每铲一下土,都伴随着一声或压抑或实在忍不住的干呕声。
最后填平压实时,好几个衙役已经是扶着铁锹站都站不稳,面无人色,嘴唇抖得像刚抽过筋。
“收……收工!回衙!”
尉迟嘉德咬着后槽牙下令,声音都嘶哑了。
等这群像被霜打过的蔫萝卜似的衙役终于深一脚浅一脚挪回县衙后院,那感觉简直比打了一场恶仗还累。
大家伙儿在水缸边把双手搓得快要脱皮,指甲缝里的土和那若有若无萦绕不散的尸臭味,仿佛刻进了皮肤里。
夜幕降临,衙门后院里,已是灯火通明。
王厨娘吆喝着:“开饭喽!”
她指着灯火通明、饭菜诱人的厨下大桌,“大人吩咐了,辛苦你们了!特意备下的犒劳!管够!”
饥肠辘辘的衙役们被那色香味俱全的硬菜吸引着,纷纷落座。
红烧肉的酱红油亮、猪头肉的晶莹颤润、辣子鸡的热辣夺目……在灯光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
“啧,真香啊!”
一个年轻衙役抽着鼻子,刚拿起筷子——
一股极其微弱、但又异常顽固的、如同附骨之蛆的气味粒子,混着伙房里浓郁的饭菜香,顽强地钻进了他的鼻腔深处。
那是乱葬岗湿泥土的阴冷,是腐草席的霉味儿,是最深处隐隐透出的……
“呕……!!!”
这位兄弟当场一个没忍住,张嘴就喷了。
胃里空空,吐出来的全是黄绿色的酸水,稀里哗啦溅了一地。
这一呕可不得了!就像是摁下了一个“群体呕吐”的发条!
“呕呕呕……!”
“呜……好恶心……”
“不行了不行了!快让我出去……”
刹那间,后院里乱成一团!
刚准备大快朵颐的衙役们脸色骤变,有的捂着嘴喉咙疯狂滚动,有的直接弯腰对着墙角空地开始倾泻,场面蔚为壮观,惨不忍睹。
此情此景,倒是跟白天刚进龙虎寨那个修罗地狱时的群喷遥相呼应——被血腥吓吐一次,现在又被自己的恶心记忆和现实气味给膈应得再吐一次。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
王厨娘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群东倒西歪、把后院糟蹋得一片狼藉的“不肖子”,心疼得直跺脚,嗓门震天响:“造孽哟!这么好的猪头肉!恁肥的红烧肉!辣子鸡才出锅!一筷子都没动呢!全让你们这些没福气的给吐出来了!暴殄天物啊!大人也是……犒劳谁不好,非得犒劳一群刚刨完坟的!这谁能吃得下去嘛?”
她气得把围裙摔得啪啪响。
尉迟嘉德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靠在后院冰凉的墙角上,离那群吐鬼们远远的。
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要命的翻涌感怎么都压不下去;眼前那盆油汪汪的猪头肉在灯笼光下闪烁着罪恶的光泽。
去他娘的!
他一狠心,一把抄起桌上一碗用来配姜片祛寒的滚烫烧酒,烈酒的辛辣直冲脑门,他眼一闭脖子一仰,“咕咚”一声全灌了下去!
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一路往下烧!
可这热度非但没安抚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反而像往刚刚熄灭的灰烬里又狠狠泼了一勺热油!
瞬间,龙虎寨那满眼血腥、腥臭,乱葬岗下那刺骨冰凉、湿土裹尸的画面,猛地在他脑子里炸开!
“呕……!!!”
这位堂堂县尉大人,再也没绷住,喉咙一松,一股混杂着烈酒和胃酸的汹涌洪流猛地喷薄而出!
他蹲在地上,扶着墙根,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额头上青筋暴跳,整个人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吐完了,他浑身虚脱地瘫软在冰冷的墙角,大口喘着粗气,嘴唇煞白,眼神空洞得吓人。
他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向城西的方向——那里,是他亲手指挥掩埋的二十多具来自龙虎岗的冰冷残骸。
那刺鼻的血腥、那绝望的死亡、以及新来的那位县太爷,谈笑风生间安排他去“清理”那些悍匪尸骸时云淡风轻的姿态……这一切糅合成一块巨大的、冰冷彻骨的寒冰,已经深深砸进了他的骨髓深处!
恐惧,如附骨之蛆。
敬畏,亦拔地而起。
他挣扎着站起身,两条腿还有些发软,脚步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胃口全无了!
他摇摇晃晃地穿过幽暗的后院,路过灯火通明的二堂书房窗外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伏案疾书,姿态沉稳。
尉迟嘉德深吸了一口气,强行绷紧酸软无力的腰背,用尽全身力气,“唰”地一下挺得笔直!
他双手抱拳,对着那扇透着光亮的窗户,对着那个伏案的身影,无比庄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心中却在翻江倒海:这位爷,不是花架子,是真正的狠角色,是能面不改色让杀人现场变“清理”现场的活阎王啊!
惨白的月光洒在他狼狈不堪、沾满呕吐物痕迹和泥土的衣袍上,也映照出他瞳孔深处那挥之不去的震撼:
新官上任,火没烧三把,血倒是先见了二十多瓢!
这位苏大人,真是来“杀”个威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