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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公子真是好心肠!”

就在这时,旁边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下,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并飘过来一声感叹。

苏康循声望去,只见树下倚靠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精壮的大汉,像是保镖之类的人物,正虎视眈眈。

老者身量不高,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葛布素衣袍子,一副寻常乡绅打扮,手边还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粗陶罐。

他背靠树干,似乎正在乘凉打盹,微眯着眼睛,方才的咳嗽声像是无意识发出的。

但苏康那敏锐的直觉却倏然一动——这老者身上有一种极其内敛却挥之不去的官威!

那是一种历经宦海沉浮后沉淀下来的、刻进骨子里的东西,绝不是普通乡绅能有的气质!而且他出现的位置和时机……也太巧了些!

而且还带着两个保镖,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待遇!

苏康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拱手为礼,姿态谦和:“打扰老丈清修了。晚生路过此地,见这田野风光甚好,驻足看看,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他没有报身份,只当自己是个普通路人。

那老者这才像真正“醒”转过来,慢慢睁开眼。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看似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深的念头。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康,目光在他朴素的衣料、沉稳的眼神以及身后王刚、柳青那远超寻常仆役的精干气质上略作停留,嘴角浮现一丝极淡、很难说是善意还是嘲弄的笑意:

“无妨,无妨。老朽不过是村野闲人,在此偷得浮生半日闲,何谈打扰?倒是后生看着眼生,不是本地人吧?”声音平缓,带着点淡淡的乡音,却有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正是,晚生游学四方,途经贵宝地。”苏康回答得滴水不漏。

老者目光又投向那个远去小童的背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唉……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可怜。整日在这泥地里刨食,终非长久之计啊。”

他话锋突然一转,锐利如刀地直视苏康,“后生,看你也像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你觉得,这天下良田,该如何分,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不再有这孩子捡遗穗之苦?”

来了!

苏康心中一凛。

这哪里是寻常闲聊?这分明是试探!甚至是直指核心的考问!

这位老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应该就是那个丁忧在家的前左相刘文雄!

他是有意在此等我的!

至于他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这对于一位权倾朝野的人来说,要有心探查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苏康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初生牛犊般的恭敬,脑筋却已经在飞速运转着。

直接回答?

无论是激进的土地分配论,还是官方的“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套话,在刘文雄这种老狐狸面前都如同稚子舞剑。

自己必须答得聪明,答得含糊,更要答得能点出问题根源!

想到这,苏康谦逊地笑了笑,仿佛被问懵了,然后指着脚下这片宽广无垠、归属明晰的麦茬地,又遥遥指了指刘家庄的方向,再越过柳溪河,指向更远处梁家村那隐约可见的青灰色高墙庭院:

“老丈问得深远,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国策。只是方才一路行来,见这片土地肥沃,却……却总像被一条河、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这河是柳溪河倒也罢了,可那道看不见的‘墙’,是田契,是名分,是盘踞了几辈人的根!地里长的粮食就像是流动的河水,可田地本身,却成了牢牢捆扎在水底的大石。”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那已经远去只留个背影的孩童,“想要河中鱼儿都能跃起喝口水,怕只怕,搬了那石头,水还没清,鱼倒先被石头砸碎了不少。要搬,也得有万全的法子,找到那撬石头的支点才好。”

这番话,看似模糊,实则点到了几个核心:承认土地兼并严重(被河\/墙隔开),点出土地产权固化如巨石般压在百姓身上(捆扎在水底的大石),暗示强行改革可能带来混乱(砸碎鱼),最后引出关键——要改革,需要找到那个不引发巨大动荡的“支点”(撬石头的支点)。

刘文雄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第一次仔细审视眼前这个“游学后生”。

他那看似浑浊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

这个年轻人,看得太清楚了!一语道破他盘桓心中多年的核心难题!那关于“石头”与“支点”的隐喻,简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他意识深处!

“呵呵,”

刘文雄没有做出评价,只是突然朗笑几声,笑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慢慢拄着旁边的一根树枝站了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像是对着苏康,又像是对着空气,悠然说道:“后生啊,这脚下的泥土最实诚,养活了无数人,也埋葬了许多念头。人老了,看田地都像看着老朋友。朋友也好,石头也罢,横竖就在那儿。关键是……”

他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苏康,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田地是死的。可人心里活着的念头,才最是要命的东西啊!天色不早,后生还要赶路吧?老朽也该回去喝碗粥了。”

说完,不等苏康回应,刘文雄便拎起他的粗陶罐,步履稳健,头也不回地沿着田埂,向着刘家庄那气势恢宏的青砖门楼方向走去。那两名保镖,一声不吭地,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深不可测。

夕阳的金辉洒在老者渐行渐远的背影上,也映在苏康凝重的脸上。

这位“偶然”相遇的老相国,留下的话语如柳溪河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田地是死的……人心里活着的念头才最是要命……”

苏康咀嚼着这句话,如同含着一枚苦涩的橄榄。

刘文雄这番话,既是警告——改革的念头会引起巨大动荡,也是隐晦的承认——问题的根子确实就在这固化的土地与盘踞其上的贪婪人心上,而那“支点”的答案,更非一日可寻。

王刚和柳青无声地靠近,他们虽未听全对话,但凝滞的气氛和那位老者不凡的气度,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了压力。

“少爷?”

柳青轻声询问。

苏康收回目光,先看向那个早已远去的孩童那小小的背影,然后将目光盯在了离去老者的背影上。

“无妨。”

苏康的声音低沉却坚定,像是在回答刘文雄的背影,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死物易搬,人心难平。但难,就不做么?走吧!”

他转身登车,目光穿过车窗,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象征着威宁顶级权贵根基的沃土,以及更远处梁家村模糊的轮廓,沉声道:“回城!”

只有让他们先抓住一点点自己的生机,拥有一点哪怕微不足道的反抗之力,将来当“大石”真要被撬动时,他们才不至于仅仅是“被砸碎的鱼”!

这第一步,必须要走稳!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暮色四合,将这片巨大的良田与刘家的高墙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蓝色之中。

马车的轮毂碾过麦茬地边的土路,发出沉重的声响,载着一颗愈发沉重却也点燃了更强烈斗志的心,融入苍茫夜色。

一场不知是无声的较量还是喜相逢,已经在这田野的偶遇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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