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那句“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做出点让人信服的东西来。”落下,车间里的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
车床还在嗡鸣,金属的热气尚未散去,可陈砚的眼神已经亮了起来。
他不慌不忙地从工具箱旁拿出一张卷边的设计图,摊开在工作台上:“厂长,这是我根据苏联《食品机械手册》改良的方案,结合咱们厂现有的设备和材料,做一套适合本地化操作的核桃去壳机零件加工流程。”
林建国皱眉接过图纸,指尖轻轻滑过线条与数据标注。
他的眼神原本带着怀疑,但随着翻阅的深入,眉头却逐渐舒展开来。
这份设计图不仅结构清晰、参数合理,甚至考虑到了车床当前的精度限制,做了多处适应性调整。
“这是你自己画的?”他抬头问。
“是。我参考机械手册画的。”陈砚点头,“我和苏昭一起整理的,她数学好,负责校对计算部分。郭师傅也提了些建议。”
“你一个临时工,哪来的苏联资料?”林建国语气里多了几分惊讶。
“我在县图书馆借的。”陈砚没说那是前世他在大学图书馆里看过无数次的书,只淡淡一笑,“现在国家不是提倡‘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嘛,我觉得咱们厂不能光靠老底子吃饭。”
林建国沉默片刻,将图纸递给一旁一直默默观察的机械工小刘:“你看看。”
小刘接过图纸,“这份图纸的确合适,这个机床如果按照这个图纸改造倒也合适。”
林建国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你倒是有点脑子。”
陈砚并不急于回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志远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笔记本。
“爸,”林志远开口,语气诚恳,“陈砚确实有想法。你看,他不但修好了车床,还提出了完整的工艺流程方案。而且你知道吗?现在国家正鼓励科技兴农,这种小型农机具市场前景很好。他愿意跟咱们合作,其实对厂里来说是个机会。”
林建国看着儿子,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低头沉思。
他知道儿子说的是事实,也知道陈砚的确有些真才实学。
“你们俩……倒是打起了配合牌。”林建国苦笑一声,转身走到车床前,又一次抚摸那冰冷而熟悉的金属表面。
车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车床仍在缓缓运转。
良久,林建国低声说了一句:“先试试吧,如果真的能达标,再说下一步的事。”
陈砚点头:“谢谢厂长给机会。”
林建国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想到修这台车床的?”
陈砚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因为我知道它不该被扔在这里烂掉。如此昂贵的机床不能闲置在这里,这样是浪费。”
这句话说得轻,却像是重重敲在林建国心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稳健了些。
等林建国走远,小刘忍不住拍了拍陈砚的肩膀:“兄弟,你这次赢了!”
苏昭这时也走进车间,听到这话微微一笑:“我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你今天表现得很好。”
陈砚笑了笑,却没有放松的意思:“这只是开始。”
林志远在一旁若有所思:“我爸这个人,原则性强,但也有情义。如果你能让他看到更长远的价值,他说不定会真的支持你。”
陈砚点头,目光落在那台重新运转的车床上,心中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夜色渐深,车间外的风渐渐凉了下来,但里面的气氛却依然火热。
郭师傅收拾着工具,忽然叹口气道:“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真好。”
陈砚转头看他:“郭师傅,您以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吧?”
郭师傅笑了:“年轻时候是。那时候咱们厂可是全省最先进的机械制造基地之一,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可惜啊……后来政策一变,人心也散了。”
他摸着车床,声音低沉:“这些机器,都是我们那一辈人亲手装起来的。一台一台,整整三年时间。”
陈砚听着,心头一震。
“你们不知道,当年为了引进这台车床,厂里还专门组织了一个专家组,连省里的工程师都来了。那阵势,就跟过年一样热闹。”
郭师傅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可惜……如今这些年,这些车床都被当成了废铁。”
车间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车床的嗡鸣声依旧回荡在空气中。
陈砚望着郭师傅,心中隐隐有了个念头。
他想请这位老师傅出面,讲讲那段建厂的故事。
不仅是为打动林建国,更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
他们守护的不只是几台旧机器,而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与汗水。
车间里灯火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机油与金属摩擦后的热气。
郭师傅的声音低沉却有力,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重量。
“那时候咱们厂多风光……”他坐在角落的一张旧木凳上,目光望向那台刚被修好的车床,“从省里调来的专家、工人三班倒赶工,机器一响,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咱机械厂在干大事。”
林建国站在门口,没再离开。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漩涡。
陈砚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
他知道林建国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但同时也最重情义——尤其是对厂、对人、对那段热血燃烧的青春。
“如今这些好设备都快锈死了。”郭师傅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不甘和惋惜,“你们年轻人要是能再把它们用起来,老哥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给你们搭把手。”
林建国终于迈步走进来,走到那台车床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金属表面,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砚:“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陈砚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回避,只淡淡一笑:“我想让这台车床重新跑起来,不只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让它物尽其用。也让像郭师傅这样的人,不白忙活一辈子。”
林建国沉默许久,忽然转头问郭师傅:“你说其他的机器也能修好吗?”
“应该没问题,就是看你愿不愿意跟他合作了。”郭师傅笑得眼角泛起皱纹,“他不仅懂机器,更懂人心。”
林建国终于点了点头,语气缓了下来:“你想怎么合作?”
三天后,在厂办会议室里,谈判进入第三轮。
桌上摊开的是两份草拟的合作协议,一边是陈砚带来的方案,另一边是林建国拟定的条件。
林志远作为联络人坐中间,苏昭则在一旁记录细节。
“维修闲置设备,换取车间使用权。”林建国看着陈砚,“但有一个前提,设备不能出问题,修不好你全赔。”
“没问题。”陈砚点头,“而且修好的设备我可以优先用于合作社项目,保证机器不出厂门。”
“租金呢?”林建国又问。
“按月支付少量租金,初期以利润分成为主。”苏昭接过话头,“等项目稳定,租金翻倍。”
林建国眯了眯眼:“你还真敢开口。”
“我知道厂里现在日子也不好过。”陈砚语气诚恳,“但这个项目一旦做成,县里第一个自动化加工点就落地了,您信我一次。”
林志远在一旁插话:“爸,我觉得可以试试。陈砚做事有章法,也有技术底子。最关键的是,他看得远。”
林建国盯着儿子看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先试三个月。”
签字落笔,气氛松了不少。
“以后这个车间归你调度。”林建国站起身,拍了拍陈砚肩膀,“别让我失望。”
陈砚郑重地点头:“不会。”
夜色深沉,微风轻拂,厂区安静得出奇。
但在那个尘封多年的车间里,灯火通明,焊枪喷出蓝色火焰,敲击声、调试声此起彼伏。
陈砚站在工作台前,手中拿着一份零件图纸,正跟小刘讨论电路走向。
“这里加装一个感应器,防止过载。”小刘兴奋地指着线路图,“这样就能实现半自动操作。”
“很好。”陈砚点头,“你负责这部分,苏昭做数据记录,我们明天开始组装首台样机。”
苏昭在一旁认真地写着参数,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陈砚。
她知道,今晚是个起点。
窗外星光如洗,屋内却是另一番火热景象。
每个人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忙碌:第一台全自动核桃去壳机。
郭师傅也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工具箱,边走边念叨:“这机器我当年装过,你们别给我弄坏了。”
“放心吧郭师傅。”陈砚笑着迎上去,“还得靠您指点呢。”
林志远也来了,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眼中满是惊叹。
“你们这群人……真是疯了。”他摇头苦笑,“大半夜还在干活。”
“这不是疯。”陈砚回头看他,“这是未来。”
夜深了,车间依旧亮着灯。
一台机器的轮廓已初现雏形,齿轮转动声、电焊火花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奏响了一曲属于未来的乐章。
而在所有人忙碌的身影背后,一场悄然的技术革命,正在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