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的心,在那一瞬,沉入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他决定调查艮岳浮尸案开始,就已经悄然张开的死亡之局。
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证据,那些被逼到绝路的农户,甚至连李彦绩那恰到好处的崩溃,都指向了一个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朱勔!
那条盘踞在汴京城最阴暗角落里的毒蛇,不仅算准了他会查到艮岳,甚至连他最引以为傲的验尸之能都了若指掌,并以此为饵,布下了这个绝杀之阵!
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一步步走进别人为他挖掘好的坟墓。
公堂之上,李彦绩那不似人声的哀嚎还在继续,凄厉的惨叫撕裂了府衙的庄严肃穆。
而堂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声音,正由远及近,轰然传来。
“咚……咚……咚……”
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死神的鼓点,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是金属靴底与青石板的碰撞,带着冷酷无情的节奏。
高俅麾下,最精锐的私军——铁鹰卫!
周邦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甚至能透过门窗,看到外面火光映照下,那一片片如同乌云般压来的黑色铁甲。
他们已经包围了整个开封府!
这里,已成囚笼!
时间,已经没有了。
在这一片死寂的绝望中,周邦彦与李师师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仅仅是一刹那的对视,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懂了。
一切都懂了。
“走!”
周邦彦的喉咙里,几乎是挤出了这一个字。
他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李彦绩,所有的怜悯和愤怒,在生死存亡面前,都必须暂时放下。
他猛地转身,行动快如电闪!
他不是冲向被铁鹰卫堵死的大门,而是反向,朝着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蜷缩在角落里的农户们冲了过去。
“官府杀人灭口!快跑啊!”
一声暴喝,如同滚油泼入烈火,瞬间引爆了公堂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恐惧之弦!
那些本就惊恐万状的百姓,他们听不懂什么国贼,但“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却是他们能理解的最恐怖的字眼!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和畏惧。
“啊——!”
最先发出一声尖叫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她的尖叫像一道信号。
紧接着,哭喊声、尖叫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混乱的洪流。
人群如同被饿狼追赶的羊群,疯了一般,不辨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的出口涌去。
“拦住他!快拦住周邦彦!”
有几个忠于李彦绩的衙役嘶吼着,挥舞着水火棍,试图上前阻拦。
但他们面对的,是数十个为了活命而爆发出无穷力量的普通人。
一个身材壮硕的农夫,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直接用肩膀将一个衙役撞飞了出去。
人潮汹涌,瞬间就将那几个不长眼的衙役冲倒在地,无数双沾着泥土的脚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痛苦的呻吟。
整个公堂,彻底化为了一片混乱的漩涡。
而周邦彦,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游鱼,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几个闪烁,利用那些慌不择路的身影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通往后院的侧门之外。
李师师,却走向了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没有逃。
她抱着那把断弦的琵琶,一步一步,走到了公堂的正中央。
她就站在那块刻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任由周围人潮汹涌,我自岿然不动。
她知道,此刻,她必须成为全场的焦点。
她必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为周邦彦的脱身,争取哪怕多一个呼吸的时间。
“轰!”
公堂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第一队铁鹰卫甲士,身披黑铁重甲,手持寒光闪闪的朴刀,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他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满地狼藉,府尹李彦绩抱着断手在地上翻滚,百姓们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而艳冠京华的李师师,却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雪莲,清冷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世间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为首的铁鹰卫校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悍如鹰。
他一眼就认出了李师师,眉头瞬间皱紧。
“拿下所有人!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他厉声下令,声音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
立刻,两名铁鹰卫甲士便脱离队伍,手持朴刀,凶神恶煞地走向李师师。
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光芒。
李师师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光扫过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我乃一介歌姬,来公堂,是为枉死百姓鸣冤。”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此举,何罪之有?”
她顿了顿,绝美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倒是李府尹,私通辽人,证据确凿。你们铁鹰卫不拿国贼,反倒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这,便是高太尉教给你们的王法吗?”
刀疤校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厉声道:“少废话!高太尉有令,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拿下!”
他大手一挥,示意手下不必留情。
看着逼近的刀锋,李师师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她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扶一下自己略显散乱的衣领。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抹温润的翠色,从她微敞的领口中,若隐若现。
那是一枚小巧的玉坠,通体碧绿,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有春水流淌。
玉坠的雕工精湛绝伦,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看到那玉坠的瞬间,正要上前的刀疤校尉,瞳孔猛地一缩!
但他常年刀口舔血,凶性不减,仅仅是犹豫了一瞬,便咬牙准备继续下令。太尉的命令,重于山!
然而,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个身形更高大、眼神更为内敛的中年百户从他身后走出,声音低沉而有力:“校尉,住手。”
刀疤校尉猛地回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凶狠。
那百户没有看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师师领口的那枚玉坠,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是‘莲华佩’,”百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个月,官家亲赐。持此佩,如官家亲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罪责,太尉也担不起。”
刀疤校尉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了深深的忌惮。他可以为高俅去死,但他不能给高俅带去能让整个高家都万劫不复的滔天大祸!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师师抱着琵琶,在铁鹰卫让开的一条通道中,缓缓离去。
而李师师,要的,就是这片刻的僵持。
她的心,早已飞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公堂。
她清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刀光剑影,望向周邦彦消失的方向,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