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夜,是上等龙涎香与仕女胭脂粉糅杂成的奢靡,是陈年酒气与丝竹靡音交织出的腐烂。
它像一只用金玉和丝绸精心包裹的巨大棺椁,里面盛放着大宋最鼎盛的繁华,也滋养着最致命的蛆虫。
李师师端坐高台之上,指尖轻抚着怀中的琵琶。
她的眼神,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倒映着满座的觥筹交错,却不起一丝波澜。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一声笑是发自真心,哪一声是阿谀奉承;哪一次举杯是敬意,哪一次又暗藏着试探。
她手腕上那只戴了十余年的“盾印”银镯,此刻触手冰凉,像一道清醒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在这片奢靡的泥沼中,她真正的身份与使命。
她心头盘桓着一股不安,那股不安,比今夜的酒气更浓,更呛人。
作为一名顶级的“音律谍者”,她的直觉早已与声音融为一体。她能听出空气中每一丝不和谐的振动——今夜,那些权贵们的呼吸声,似乎比往常更急促,酒杯碰撞的脆响,也少了几分从容,多了几分焦躁。
杀气,就隐藏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下。
一曲终了,她感到一阵源自骨髓的寒意。她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琴弦上用一个特定的指法,轻轻一颤。
台下,侍立在她身侧的贴身丫鬟瞬间会意,那是一个她们演练过无数次的暗号——“取暖”。
丫鬟躬身一礼,转身朝后堂走去,步伐沉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片刻后,丫-鬟捧着一只小巧的紫铜手炉回来,低声道:“姑娘,夜深露重,暖暖手吧。”
这是她们的常规流程,即便有心人看见,也只会当做是名妓的娇贵,无人会起疑。
李师师接过手炉,指尖在温热的炉盖上,以“三长两短”的节奏,轻叩了五下。
——这是“安全,无尾随”的暗号。
她缓缓打开炉盖,炉内并非烧得通红的银丝炭,而是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天青色的汝窑茶盏。
她从容地将茶盏取出,手炉的余温恰到好处地烘干了盏壁上伪装的水汽。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的目光落入盏底。
那不是寻常喝剩的茶渣。
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混合茶末写下的密文,这种药水由不良井秘制,无色无味,唯有遇到特定的温度,才会显露出深褐色的字迹。
字迹潦草而决绝,仿佛是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力气。
“西水门,冬,辽人设伏,危!”
没有落款,但那熟悉的笔迹,那股透纸而出的、混合着悲愤与决绝的气息,只能源自一人。
周邦彦!
李师师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半秒。小葫芦已逝,这封用命换来的情报,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掌心,滚烫得烙人。
就在此时,一个肥硕的身影带着一股酒气,晃到了她面前。
“师师姑娘,为何停奏?莫不是嫌我等粗鄙武夫,污了你的雅音?”
应奉局提举朱勔,手里端着一只血红的建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与猜忌。
李师师在刹那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将那只已看过密文的汝窑茶盏,不着痕迹地轻轻放在了琴边。她抬起眼帘,一抹清冷的笑意浮上嘴角,宛如冬日寒梅,美丽而疏离。
“朱提举说笑了。只是弦上似有杂音,扰了清净,恐污了各位大人的尊耳。”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不带一丝烟火气,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音乐本身。
朱勔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举了举手中的建盏,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杂音,磨一磨,换一换,也就顺了。人,也是一个道理。师师姑娘,你说呢?”
李师师没有再看他,而是将手重新放回了琵琶上。
她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给出了最响亮的回应。
纤细的指尖,猛地拨动了琴弦。
她弹的,是《十面埋伏》!
琴音初起,便金戈铁马,杀气纵横,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将樊楼中所有的靡靡之音都撕得粉碎!满座权贵无不色变,朱勔脸上的肥肉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李师师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楼下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茶客。那人身形魁梧,一身寻常短打,正在低头用一块麻布,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粗瓷茶碗。
正是漕帮帮主,“船火儿”张横!
琴音越来越急,如暴雨倾盆,如万马奔腾!仿佛能让人看见刀光剑影,听见血肉横飞!
楼下的张横,擦拭茶碗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他听懂了,他听懂了那琴音中的焦灼、决绝,以及那份以命相托的信任!
突然——
在乐曲最激烈、最高亢,仿佛两军主帅即将阵前对决的那个节点!
“铮!!”
一声无比刺耳的锐响,如同惊雷炸裂,划破了整个樊楼的喧嚣!
一根琵琶弦,应声而断!
那根绷紧到极致的银弦,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从她指尖弹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最终无力地垂落在琴身上。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断弦,对于乐师而言,是最大的不祥之兆。
朱勔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快意,他放声大笑:“哈哈哈!看来,连这琵琶也知今夜不宜杀伐!师师姑娘,天意如此啊!”
李师师却面不改色,只是幽幽地看着那根断弦,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堂:
“弦断,有知音。”
楼下角落里,张横的瞳孔骤然紧缩!
《十面埋伏》!高音断弦!
这不是意外,这是他和李师师约定好的、最高等级的警报,代号——“焦尾令”!
此令一出,意味着事态已到生死存亡之刻,需动用漕帮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价,听候调遣!而那句“弦断,有知音”,正是确认指令的最后一道密语!
张横缓缓站起身,将几枚铜钱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没有再看台上,而是转身混入因断弦而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悄然离去。
台上,李师师抚着断弦的琵琶,向着满座权贵盈盈一拜,声音清冷如初:
“小女子技艺不精,心神不宁,污了各位大人雅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她抱着她那把已经“残缺”的琴,转身离去。
背影决绝,如同一柄刚刚完成使命,收回鞘中的绝世利剑。
无人看见,在她宽大的袖袍之下,那只紧握着汝窑茶盏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了一排血色的月牙。
汴京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