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天字号雅间,“听雪阁”。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感受到了宣德门前的惨烈,变得愈发狂暴。
呜咽的风声,像极了亡魂的哭泣。
李师师一袭素衣,静静地坐在那把被周邦彦遗落的旧琵琶前。
她没有哭。
泪,早在昨夜那场诀别中,已经流干。
此刻的她,平静得可怕。
她知道周邦彦去做什么了。
东水门的约定,是给活人留的生路。
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的战场在宣德门前,以血肉叩击皇权;她的战场便在此地,以魂魄震慑人心。
他献祭生命,她便献祭她视为生命的艺术。
这是他们的合奏,一曲奏给这腐朽王朝的,末日悲歌。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拢慢捻。
“铮——”
一声裂帛般的弦音,划破了满室的死寂。
她弹的,是《阳关三叠》。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诀别的曲子。
琴声,从听雪阁的窗口,飘了出去。
樊楼之下,原本喧嚣的丝竹管弦,推杯换盏,竟在这苍凉悲壮的琴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所有的酒客、商贾、官吏,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他们听不懂琴声里的死志,却能听出那份深入骨髓的悲伤,那份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痛楚。
琴声,越来越急。
如金戈铁马,如暴雨倾盆。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滴滚烫的血,砸在听者的心上。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第一叠,终了。
琴声在一个最高、最尖锐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紧接着。
“砰——!”
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名动京华、平日里爱琴如命的绝代佳人,竟抱着怀中那把价值连城的紫檀木琵琶,狠狠地,撞向了身旁的顶梁柱!
名贵的琴身,瞬间四分五裂!
琴弦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木屑纷飞。
满座皆惊!
“师师姑娘疯了吗?!”
“那可是前朝御赐的宝贝啊!”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李师师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到墙边,将那架同样名贵的二十一弦古筝,拖到了房间中央。
她盘膝坐下,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只露出一双空洞而决绝的眼。
她双手如飞,在筝弦上疯狂地扫动。
第二叠,起!
这一次的乐声,不再是悲伤,而是狂怒!
是困兽的嘶吼,是冤魂的咆哮!
那音符,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仿佛要将这不公的世道,连同这樊楼的画栋雕梁,一同碾为齑粉!
筝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烈,最后,已不成曲调,只剩下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噪音!
在噪音达到顶点的瞬间!
“轰——!”
李师师竟抬起一脚,用她那只穿着精致绣鞋的脚,狠狠踹在古筝的中央!
脆弱的面板,如何经得住她含怒一击?
“咔嚓——!”
整架古筝,从中断为两截,无数断裂的琴弦,如受惊的毒蛇般弹射而出,在空中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音。
第二件!
毁了!
整个樊楼,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魂不附体。
这已不是奏乐。
这是祭奠。
用最珍贵之物的毁灭,来祭奠一个正在逝去的,高贵的灵魂。
李师师缓缓起身,她长发散乱,素白的衣衫上沾满了木屑,眼神空洞,宛如一具行走的傀儡。
她走到角落,拿起最后一面小巧的,军中常用的羯鼓。
她没有用鼓槌。
而是用自己的拳头。
用她那双本该抚琴作画的、纤纤玉手。
“咚!”
“咚!咚!”
“咚!咚!咚!”
第三叠!
她疯了一般,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鼓面。
那不是乐声,是战鼓!是冲锋的号角!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怒吼!
她的拳头,很快便皮开肉绽。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鼓面,溅得到处都是。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捶打着。
一下,又一下。
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爱恨,全部的绝望,都倾注在这最后的鼓声里。
“啊——!”
终于,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尖叫。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面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羯鼓,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啪——!”
羯鼓,碎了。
三叠,终。
阳关,断。
故人,无。
李师师双膝一软,瘫倒在三件乐器的残骸之中。
她望着窗外那片苍茫的风雪,一行血泪,从她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周邦彦。
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为你,奏的,送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