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朔风卷着残雪,抽打在都察院深褐色的门楣上。太子东方澈裹着厚重的银狐裘,大步踏入这肃穆之地,靴底踏在冰冷金砖上,发出清越回响。身后,左都御史张铮面容刚毅,紧随其后,几名精干御史无声肃立。
值房内,炭火驱散了几分寒意,却驱不散堆积卷宗带来的沉重。澈儿将那本《靖安三年南直隶河道清淤支用总录》及《靖安三年南直隶府志》重重置于案上,琥珀色眼眸锐利如鹰隼,直刺张铮。
“张大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少年储君初露的锋芒,“夤夜请大人前来,皆因此物!”
他修长手指点向账册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遇风浪沉船,损毁青石条两万方”,又猛地翻开府志气象记录,指尖重重戳在“天朗气清,无大风浪记录”之上!
“晴天沉船?风浪?张大人,此等欺瞒,视朝廷法度为何物?!视民脂民膏为何物?!”澈儿胸膛起伏,那份在司礼监值房点燃的冰冷怒火,此刻在都察院的肃穆中,化作淬火的决心。
张铮浓眉紧锁,接过账册府志,目光如刀,急速扫过。账册上鲜红的朱砂圈,在烛火下刺目如血。他久历风霜的脸庞瞬间凝重如铁。
“殿下明察!”张铮抱拳,声音沉浑如金铁交鸣,“此朱砂圈改,形迹可疑!然此乃河道署核销副本。欲辨真伪,定其罪责,需寻当年原始河工账册——‘河工原始支用流水实录’!此册一式两份,河道署存其一,工部档房存其底档!”
“工部档房!”澈儿眼中精光一闪,“即刻去取!”
“殿下,”张铮略一沉吟,“工部档房卷帙浩繁,且靖安三年距今已五载,恐需时间。且若真有人蓄意篡改,恐底档亦难保周全……”
澈儿眉峰微蹙,随即果断道:“事不宜迟!双管齐下!张大人,着你手下得力干员,持孤手令,即刻封锁河道署靖安三年所有卷宗库房,任何人不得擅动!另派一组,随孤亲往工部档房,翻查底档!孤要亲眼看看,这‘晴天沉船’的底子,到底有多厚!”
一声令下,都察院这台沉寂已久的国家法度之器,瞬间高效运转起来。马蹄踏破上元节后的寂静雪夜,兵分两路,直扑河道署与工部。
工部档房,位于皇城西北角。巨大的库房里,高耸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承载着帝国数十年的工程记忆。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混合着灰尘与墨香的沉厚气息。靖安三年的卷宗,堆满了整整三个大架。
“殿下,请在此稍候,下官带人翻查。” 工部一位老主事诚惶诚恐。
“不必,”澈儿脱下狐裘递给小顺子,露出里面杏黄常服,挽起袖口,目光坚定,“事关重大,孤与尔等同查!点灯!从清淤项开始!”
他率先走向标有“靖安三”的木架,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册厚重的账簿。烛光摇曳下,少年储君的身影在巨大的书架间显得格外挺拔而专注。
时间在沙沙的翻页声中流逝。澈儿动作迅捷却不失条理,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蝇头小楷。指尖偶尔因触及冰冷纸张而微凉,却毫不停歇。张铮与几位御史亦是屏息凝神,快速翻阅。
一个时辰过去,堆积的账册越来越高,却未见那本关键的“河工原始支用流水实录”。气氛愈发凝重。
“大人!找到了!” 一名年轻御史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底层,抽出一本封面已蒙尘、纸页泛黄的厚册!封面赫然用端正楷书写着:《靖安三年南直隶河道清淤工河工原始支用流水实录》!
澈儿与张铮立刻围拢。澈儿深吸一口气,亲自翻开那承载着真相的厚重册页。他直接翻到青石条采购项,逐行核对。
“采买青石条十万方,纹银三十二万两……” 原始记录清晰。
目光下移,验收记录:“……甲字三号仓,实收青石条十万方,验讫无误。签收人:河道署库大使 周正,监收官:工部员外郎 李茂。”
“十万方!” 张铮沉声道,“果然!副本账册被篡改!实收十万,却被核销两万!”
澈儿眼神更冷,继续翻阅损耗记录。原始流水账上,关于青石条的损耗记录空空如也!根本没有那所谓的“遇风浪沉船损毁两万方”!
“好!好一个‘晴天沉船’!” 澈儿合上真本,声音冰寒彻骨,“仅此一项,便凭空抹去六万四千两白银!张大人,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给孤彻查!靖安三年南直隶河道所有清淤款项,一笔笔核!孤要看看,这河工账册里,到底藏了多少蛀虫啃噬的窟窿!”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工部档房灯火通明。澈儿与张铮并几位精于账目的御史,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浩如烟海的原始账目中抽丝剥茧。一处处被朱砂圈改、墨笔添注的痕迹被精准找出:
虚报民夫工食银十五万两(实际人数不足,工食减半发放)。
夸大土方运输里程,虚耗脚力银八万两。
以次充好,劣质桐油冒充上品,差价吞没九万两。
重复核销已废弃的旧堤石料,折银七万两。
……
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朱砂圈改之处,墨痕如凝固的污血,刺目地记录着贪婪的罪证。最终核算,仅靖安三年南直隶河道清淤一项工程,被虚报、侵吞、挪用的款项,竟高达三百万两白银之巨!
“三百万两……” 张铮这位铁面御史,声音也因这骇人数字而微微发颤,“足以再修两条同等规模的河道!或赈济数省灾民!殿下,此案……滔天巨蠹!”
澈儿静静伫立,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坚毅的阴影。他看着案上摊开的真本与副本,那上面朱砂与墨痕交织,如同帝国肌体上丑陋的疮疤。愤怒在胸中燃烧,却已沉淀为冰冷的决心。
“张铮听令!” 澈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仪。
“臣在!”
“第一,即刻拓印此原始河工真本关键页,与副本篡改之处并列存档,以为铁证!”
“第二,持孤令牌,调禁军一队,会同都察院缇骑,按此真本所涉签押、经手官员名录,即刻拿人!河道署库大使周正、工部员外郎李茂、河道总督府钱粮师爷孙有财……一个不漏!重点缉拿时任南直隶河道总督——武威侯府三公子,现任户部侍郎的沈铎!”
“第三,封锁所有涉案官员府邸、衙门值房,搜检往来文书、私账!孤要这蛀虫之网,连根拔起!”
“第四,此案涉及工部、户部官员,恐有牵连。着都察院行文知会两部尚书,言明案情重大,太子亲查,请其约束部属,静候讯问,勿生事端!”
“第五,严密封锁消息!在主要案犯归案前,不得走漏风声,以防串供毁证或外逃!”
条条指令,清晰果断,思虑周全,既显雷霆手段,又不失法度威严。张铮眼中爆发出慑人精光,抱拳躬身,声震屋瓦:“臣!谨遵太子殿下钧旨!定不负所托!”
他转身,如出鞘利剑,大步流星走出档房。很快,都察院内外响起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马蹄声、低沉的号令声,肃杀之气弥漫开来,撕裂了京城的寒夜。
澈儿独自留在渐趋安静的档房内。他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风裹挟着雪粒涌入,吹动他额前碎发。远处,禁军的火把在街道上蜿蜒如龙,朝着不同的方向扑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翻阅真本账册时,沾染的陈旧墨香与冰冷纸屑。三百万两白银的虚账,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心头,却也点燃了他胸中熊熊的火焰。
这,便是储君之责。护法度,清蠹弊,守民财。
这路,注定不平。但既已执炬,便无畏前行!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节泛白,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投向那象征着帝国法度与公正的都察院正堂方向,如同投向一场必须赢得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