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禁娼的余波尚未平息,一份来自京城的加急文书,如同冰水般浇在澈儿头上。内务府发来严旨:云州今年上供的“玄玉松烟贡墨”,经宫廷画院试用,发现墨色浮艳不沉,胶质松散易裂,研磨时竟有细微腥气,与往年品质天差地别!责令云州彻查贡墨造假一案,严惩不贷,并限期补足真品贡墨,否则严惩不贷!
贡墨!又是贡墨!澈儿捏着文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云州并非传统制墨重地,但因境内有品质上乘的古松林和清泉,三年前由时任知州牵头,引进徽州墨工,在城南山麓建立了官办“松涛墨坊”,专司贡墨,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功绩。如今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贡墨造假,形同欺君!一旦坐实,不仅墨坊上下难逃一死,他这位现任主官也难辞其咎!更遑论限期补足?真正的顶级松烟贡墨,从采松、烧烟、和胶、捶打、入模、晾晒…工序繁复,耗时至少一年!如今期限不过三月,如何能成?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澈儿连夜带着石岩及工房精通墨事的吏员,直扑松涛墨坊。墨坊位于南山深处,松林环绕,清溪潺潺。然而,此刻的墨坊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坊主是一个姓程的干瘦老头,徽州墨工出身,此刻跪在澈儿面前,面如死灰,浑身筛糠。
“说!墨里掺了什么?!” 澈儿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程坊主。
“大…大人…小人冤枉啊!” 程坊主涕泪横流,“小人…小人世代制墨,深知贡墨关乎身家性命,岂敢…岂敢掺假啊!都是按古法…松烟、鹿角胶、珍珠粉、冰片、金箔…”
“古法?” 澈儿冷笑一声,拿起一块尚未切割的墨锭半成品。墨锭乌黑发亮,表面光洁,看起来并无异样。但他指尖用力一捻,墨锭边缘竟轻易碎裂,粉末散落,带着一股…极其淡薄、却被澈儿敏锐捕捉到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绝非松烟和胶的正常气味!
那腥甜气极淡,混杂在松烟特有的焦糊味和胶质的微膻中,若非澈儿心细如发且早有警惕,几乎难以察觉。
墨锭入手沉重,但质地却显得过于酥松,指尖捻压的触感,不似顶级贡墨应有的坚实细腻。
“这墨,虚有其表!” 澈儿将墨锭碎屑狠狠摔在程坊主面前,“研磨时的腥气从何而来?墨色浮艳松散又是为何?!再不如实招来,本官立刻让你尝尝诏狱的滋味!”
死亡的恐惧彻底压垮了程坊主。他瘫软在地,绝望地哭嚎:“大人饶命…饶命啊!是…是宇文阀!是他们逼的!去年…去年南山遭遇百年不遇的寒灾,古松冻死大半,产出的松烟灰质多,品质大降…根本不够贡墨所需…小人急得没法,上报了州府…可…可负责此事的宇文阀管事…宇文禄…他说…他说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大批廉价的劣质松烟,甚至…甚至掺杂了大量普通灶膛的黑灰…说…说掺进去,外观看不出来…还…还…”
“还什么?!” 澈儿厉喝。
“还…还弄来一些…一些暗红色的粉末…说…说是秘方,能增黑增亮…让小人…和在胶里…” 程坊主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恐惧。
暗红色粉末?增黑增亮?腥气?澈儿心中猛地一沉,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起!他猛地抓起一把墨锭碎屑,凑到鼻尖,不顾那浓烈的烟胶味,仔细分辨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是血!是干涸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
“宇文禄何在?!” 澈儿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他…他上月…暴病…死了…” 程坊主抖得更厉害了。
死无对证!线索似乎断了。但澈儿眼中寒光更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思索。松烟不足,掺劣质烟灰和灶灰,这只能解释墨质松散。那增黑增亮的“秘方”暗红粉末是关键!如何证明那是血?而且是…人血?寻常的银针试毒,对干涸的血液粉末毫无作用。
他踱步到墨坊巨大的石质墨案前。案上还残留着捶打墨泥的痕迹,黑乎乎一片。忽然,他目光一凝。案角不起眼处,似乎有一点暗褐色的、极其微小的斑点,像是干涸很久的污渍。他蹲下身,指尖蘸了点清水,用力擦拭那斑点。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沙砾感,颜色似乎也变深了一点。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骇人听闻的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古籍杂记中,似乎有以骨拓印、血拓显形的偏方记载!骨粉遇血,会呈现异样!
“石岩!速去!找一副陈年枯骨,磨成细粉!越细越好!再取一碗清水来!” 澈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命令匪夷所思,但石岩毫不犹豫,转身冲入山中。不过一个时辰,一小包惨白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骨粉和一瓢清水便呈了上来。墨坊内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澈儿,不知这位少年御史要行何等骇人之事。
澈儿面沉如水。他取出一块有问题的墨锭,用小刀仔细刮下表面一层墨粉,均匀地铺在洁白的宣纸上。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将那惨白的骨粉,如同筛雪般,极其均匀、稀薄地覆盖在墨粉之上。最后,他含了一口清水,对着那覆盖着骨粉的墨粉层,用力、均匀地喷了过去!
“噗——”
细密的水雾洒落。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均匀覆盖的惨白骨粉层,在接触到水雾后,某些区域竟瞬间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如同宣纸上骤然绽放的、不规则的血色梅花!而那些变红的区域,正好勾勒出墨粉层的轮廓,颜色深浅不一,但刺目惊心!
一股混合着骨粉的石灰味、墨粉的烟胶味和…那股被水汽激发出的、更加清晰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啊——!” 围观的墨工吏员中,有人忍不住失声尖叫,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血…真的是血!” “人骨粉遇人血显形…这是…这是邪术啊!” 恐惧的低语如同瘟疫般蔓延。
澈儿死死盯着宣纸上那刺目的、不规则的血色轮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滔天的怒火几乎将他吞噬!宇文阀!为了填补他们贪墨造成的亏空,为了以次充好,竟丧心病狂到用…用人血作为增色剂?!这墨锭之中,究竟混杂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嗜血的孤狼,死死盯住早已瘫软如泥、抖得不成样子的程坊主,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
“程守业!你现在告诉本官,宇文禄给你的‘秘方’暗红粉末,从何而来?!这墨里,到底掺了多少人的血?!”
程坊主彻底崩溃了,精神防线在眼前这邪异恐怖的景象和澈儿那噬人的目光下彻底瓦解。他涕泪横流,以头抢地:“我说!我说!是…是城西乱葬岗…是那些无主的尸体…还有…还有去年修驿道时…累死、病死的民夫…宇文禄派人…偷偷收集…焙干磨粉…小人…小人不知详情…只知…只知每次送来…都是…都是暗红色的…”
“噗——” 程坊主的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一直沉默不语、负责烧烟的老匠人,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宣纸上的血色轮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猛地一头撞向旁边的石磨!
“砰!” 一声闷响,血花四溅!老匠人当场气绝身亡!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控诉着这沾满血腥的罪恶!
现场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老匠人尸体旁缓缓流淌的鲜血,和宣纸上那妖异的血色拓印,在无声地诉说着令人发指的黑暗。
澈儿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杀意。他缓缓脱下沾了墨粉和骨粉的官袍外衫,用力摔在地上,仿佛要摔掉那无形的污秽。
那沾染了墨粉、骨粉、甚至无形血腥气的官袍,此刻重若千钧,让他感到无比肮脏。
他身着素白的中衣,站在血泊与那诡异的血拓旁,如同浴血而出的复仇之神,少年清俊的面容上,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传令!” 他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一,即刻锁拿墨坊所有知情管事、匠头!严刑审讯,务必揪出所有参与此事的宇文阀余孽及州府包庇官吏!凡涉案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先斩后奏!”
“二,封存所有已制假墨、原料!将这张血拓,” 他指着那张宣纸,“连同程守业口供、老匠人以死明志之状,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呈于御前!”
“三,着令松涛墨坊幸存匠人,即刻选用库中仅存之纯净松烟,日夜赶工,按最严苛之古法,重制贡墨!所需银钱,从宇文案罚没项下支取!告诉匠人们,这是赎罪!用他们的手,洗刷这墨坊沾上的血污!”
“四,查!给本官彻查!那些被制成‘秘方’的尸骨来源!所有被宇文禄戕害、弃尸乱葬岗的无辜者,无论是民夫还是何人,本官要知道他们的名字!立碑!祭祀!血债,必须血偿!”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老匠人的尸体和那刺目的血拓,一字一句,如同泣血的誓言,回荡在死寂的墨坊上空:
“墨污,需以血涤清!此案,无论牵扯多广,无论背后是谁,本官必追查到底!以我之血,荐我轩辕!”
少年御史素白的身影,立在血污与罪恶的中心,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点燃的一簇冰冷火焰。那惨烈的血拓,老匠人以死发出的控诉,以及少年那掷地有声的誓言,共同构成了一幅悲壮而肃杀的画卷。墨锭中的血腥,已非简单的贪墨,而是触及了人伦底线的滔天罪恶。这最后一案,将以最残酷的方式,将澈儿淬炼成一把真正饱饮过黑暗、却依旧指向光明的无上利剑。墨污需以血涤清,这血,是罪恶者的终结,也是少年心志在炼狱之火中,涅盘重生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