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的死牢,墙根永远是潮的。苔藓从砖缝里钻出来,绿得发黑,混着铁锈和霉味,在空气里凝成黏糊糊的团。王老实蜷缩在最里层的牢房角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囚服在身上晃荡,像挂在枯枝上的破布。他眼神空得能盛下整座牢的黑暗,只有偶尔风吹过铁窗,才会眨一下眼,睫毛上沾着的灰簌簌往下掉。
十年了。从他被按在堂下听判“斩监候”那天起,这双眼睛就没亮过。十年前,他还是个本分的绸缎铺掌柜,给岳父送了碗参汤,转头人就没了。铁证如山——汤碗里验出了鹤顶红,那是他亲手熬的汤,亲手端的碗,岳父房里除了他,再没别人进去过。他喊冤喊到嗓子出血,可谁信呢?连妻子赵氏都跪在堂上哭,说亲眼看见他往汤里撒东西。
新任青州按察使是个白面书生,捧着积年卷宗在书房熬了三夜,烛火把卷宗的边角都烤焦了。“疑点太多了。”他捏着眉心叹气,指腹划过卷宗上“鹤顶红”三个字,“此毒罕见,王老实一个小掌柜,哪来的门路弄到?再说他刚入赘三年,岳父待他不薄,杀了人,家产也落不到他头上,何苦?”
师爷捧着茶进来,茶沫子在碗里打转:“大人,十年前的案子了,人证物证早就没了。王老实的妻子赵氏,当年指证他最凶,转年就改嫁给了城南的盐商,如今住着三进的院子,哪里还肯提旧事?”
按察使放下卷宗,看着窗外飘落的黄叶,突然想起昨日途径府衙的那位殿下。澈儿殿下年纪轻轻,却在荆南破过热疫,在北境制过军履,或许……他咬了咬牙,起身整理官服:“备轿,去驿馆。”
澈儿正在看青州府的舆图,手指点在城南那片宅院密集的区域。听闻按察使求见,他卷起舆图,指尖还沾着点墨香:“李大人请讲。”
按察使把卷宗呈上,声音带着些迟疑:“殿下,此案……下官总觉得不对劲,可苦无新证。”
澈儿翻开卷宗,目光在“鹤顶红”三个字上停了停。“此毒来源,当年查过吗?”
“查过。”按察使苦笑,“王老实说参汤是从药铺抓的参,厨房熬的,可药铺掌柜早没了踪影,厨房的丫头也回了乡下,查无实据。那参汤确实是他亲手熬煮,亲手端入房内,人证物证都对着他。”
“亲手熬煮,亲手端入,未必是亲手下毒。”澈儿指尖在卷宗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参汤从厨房到卧房,途经何处?可有旁人接触?”
按察使翻看旧档,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途经后花园。但当日园中无人……只有……”他顿了顿,指着一行小字,“只有富商夫人赵氏,当年抱病在花园凉亭里,看她养的几只红嘴鹧鸪。卷宗说,王老实端参汤经过时,赵氏还跟他说了几句话,抱怨鹧鸪近日烦躁不安,总掉羽毛。”
鹧鸪?澈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把卷宗给我细看。”
他坐在灯下,逐字逐句地看,连仵作的验尸记录都没放过。看到“富商指甲缝中有细微绒毛”时,他停了下来,眉头微蹙。再看到赵氏三年前改嫁,其现任丈夫去年也暴毙了,死状与老富商如出一辙,他突然合上卷宗,烛火被带起的风晃了晃。
“速寻当年的验尸仵作。”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再查赵氏的现任丈夫,死时身边是否有禽鸟?”
密探半夜敲开了老仵作的门。老仵作早已致仕,在城郊种着半亩菜园,听闻是殿下查案,他披着棉袄蹲在菜窖旁,回忆了半宿,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当年那富商指甲缝里,是有一丝极细的绒毛,颜色红亮亮的,不像是鸡鸭鹅的毛!小人当时以为是花园里的麻雀毛,就没写进卷宗……”
另一路密探传回的消息更惊人:赵氏现任丈夫死时,书房窗台上,正放着一个养着画眉的鸟笼,那画眉第二天就死了,羽毛掉了一地。
澈儿连夜带着玄甲卫,去了那座被赵氏变卖的旧宅。后园荒草丛生,齐腰深的蒿草里,藏着几只受惊的野兔,“嗖”地窜进了破败的凉亭。凉亭的梁柱上,蛛网蒙了厚厚一层灰,石桌上还留着个碎裂的瓷碗,像是当年喝茶用的。
“仔细搜,尤其是梁柱缝隙,砖石角落。”澈儿站在凉亭中央,目光扫过那些朽坏的木柱。玄甲卫们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刮着梁柱上的污垢,木屑簌簌落下。
天快亮时,一个玄甲卫突然低呼:“殿下,这里有东西!”他从一根朽木的裂缝里,用刀尖挑出几根干枯的羽毛,颜色虽暗淡,却能看出原本的鲜亮,尾端带着红嘴鹧鸪特有的弯勾。
澈儿捏起一根羽毛,放在指尖捻了捻,绒羽细密,像层薄薄的绒布。“取鹤顶红来,再备清水和瓷碗。”
按察司的密室里,烛火通明。澈儿将一点鹤顶红粉末倒在白纸上,用羽毛轻轻扫过,粉末竟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牢牢粘在了绒羽上。他又将沾了毒粉的羽毛,放进盛着清水的瓷碗里,轻轻搅动,原本清澈的水,在阳光下泛起一丝极淡的光泽。
“取银针来。”按察使声音发颤。银针探入水中,瞬间变成了乌黑色。
真相像被剥开的洋葱,呛得人眼睛发酸。当年,赵氏把鹤顶红粉末涂在了鹧鸪的羽毛上。王老实端参汤经过凉亭时,她假意逗弄鹧鸪,惊得鸟儿扑腾着飞起,沾了剧毒的羽毛扫过汤碗,毒就这么落进了参汤里。鹧鸪沾了毒,自然烦躁脱毛,反而成了她最好的掩饰。她用同样的法子,毒死了两任丈夫,侵吞了家产。
公堂重开那天,青州百姓挤满了衙门口。赵氏穿着绫罗绸缎,被玄甲卫押上堂时,还在哭喊着冤枉,说按察使污蔑她。
“冤枉?”澈儿坐在旁听席上,声音平静,“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玄甲卫呈上一个瓷盘,里面放着那几根从旧宅找到的羽毛,还有一碗浸过羽毛的水,以及一根变黑的银针。老仵作被请上堂,指着那羽毛说:“就是这种红亮的绒毛,当年在富商指甲缝里见过!”
赵氏的脸“唰”地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当密探把她现任丈夫死时的画眉鸟笼抬上来,她突然瘫软在地,嘴里反复念叨着:“是他先对不起我……他霸占我的嫁妆……”
王老实被从死牢里提出来时,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真的重见天日。十年的牢狱,把他的背压驼了,把他的头发熬白了,可当他看见那几根羽毛,看见赵氏认罪,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公堂重重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是要把十年的冤屈都磕出来。
退堂时,按察使看着澈儿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所谓断案,未必是要找到惊天动地的证据,有时,真相就藏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一只烦躁的鹧鸪,几根脱落的羽毛,一句无心的抱怨。
王老实走出府衙时,街上的百姓纷纷给他让路。有个卖菜的老汉塞给他一个热馒头,说:“好人有好报,总算沉冤得雪了。”他捧着馒头,看着天上的太阳,眼泪“吧嗒吧嗒”落在馒头上,混着十年的辛酸,也混着一丝庆幸。
谁能想到,洗刷他冤屈的,不是人证,不是物证,而是几只早已不知去向的鹧鸪,是那几根沾了毒的羽毛。澈儿站在驿馆的窗前,看着王老实蹒跚远去的背影,手里捏着那根从旧宅找到的羽毛。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羽毛上,绒羽间的微光,像极了鹧鸪泣血的泪,也像极了沉冤昭雪时,那一点点透进黑暗的光。
青州府的风,从此带着些不一样的味道。百姓们路过那座荒宅时,总会绕着走,说里面有鹧鸪的冤魂,也有被揭穿的人心。而那几根作为证物的羽毛,被小心地收进了按察司的卷宗,提醒着后来的断案者:再细微的线索,都可能藏着真相;再沉默的生灵,都可能是无声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