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戍堡的雪,下得能没到膝盖。朔风卷着雪粒,打在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当年战死的亡魂在低泣。伙房里,老卒正抡着石锤砸麦粒,麦粒混着麸皮蹦得满地都是,砸出来的粉粗得像砂,煮成麦粥能硌掉牙。新兵小李捧着粗陶碗,看着里面漂浮的麦壳,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敢咽——上回吞了块没砸烂的麦麸,咳得他半夜直捶胸。
“忍忍吧。”旁边的老兵咬了口硬麦饼,饼渣掉在冻裂的衣襟上,“这鬼地方,连像样的碾盘都寻不到。前朝留下的那具石碾,槽都磨平了,磙子缺着角,磨出来的面粉跟掺了沙似的。运粮队三月才来一回,带的都是没脱壳的麦粒,想吃细面?等打赢了狄人再说吧。”
澈儿巡营到这里时,正撞见小李把麦饼往雪堆里埋。雪沫子沾在饼上,像撒了层盐。“浪费军粮,该当何罪?”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冻土上,让小李吓得一哆嗦,赶紧把饼扒出来,上面沾着的雪粒化了,洇出深色的印子。
“太硬了,殿下。”小李红着眼圈,指节捏得发白,“嚼着像啃城砖,咽下去烧心。”
澈儿拿起那半块麦饼,拇指按在饼上,能摸到麦粒的棱角。他走到伙房外,望着戍堡周围裸露的山岩,青石被风雪磨得发亮,倒像些天然的石坯。“传石匠。”他对玄甲卫说,“取最硬的青石,凿两架石磨。要小,两人能抬动的那种。一磨盘,一磨扇,齿要密,要深,得能咬碎麦粒的筋骨。”
“石磨?”戍堡校尉愣了,羊皮袄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殿下,这石头是玄武岩,硬得很,凿起来怕是……”
“将士们的牙床,比石头还硬?”澈儿打断他,目光扫过远处的烽火台,那里的狼烟刚散,“去办。三日之内,我要闻到细面的香。”
石匠带着工具在背风处搭了棚子,錾子凿在青石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在风雪里格外清亮,倒像给这死寂的戍堡添了些生气。老兵们轮流去帮忙,有的扶着錾子,虎口震得发麻;有的抡着锤子,手上磨出了血泡,用布一裹接着干。小李偷偷把自己省下来的肉干塞给石匠:“师傅,您多费些心。能让弟兄们吃上口软和的,比啥都强。”
三日后,两架石磨成了。磨盘直径不足两尺,磨扇上的齿像月牙,细密交错,是石匠对着图纸,用錾子一点点凿出来的,棱棱角角都透着股倔强。玄甲卫抬着试了试,两人一抬正好,能在伙房里转圈,磨杆上还缠着防滑的麻绳。
“试试!快试试!”老兵们围了上来,哈出的白气混在一处,眼睛里闪着光,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
澈儿亲自舀了半瓢麦粒,倒进磨眼。麦粒滚进去的“沙沙”声,在安静的伙房里格外清晰。小李和另一个新兵扶住磨杆,用力一推,磨扇缓缓转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老黄牛在喘气,又像某种古老的歌谣。金黄的麦粒被碾碎,细细的面粉从磨缝里簌簌落下,落在铺好的粗布上,白得像雪,细得能飘起来,连阳光照在上面,都变得温柔了。
“是面!真的是细面!”老伙夫抖着手,抓起一把面粉凑到鼻尖闻,眼泪“吧嗒”掉在面粉里,晕开小小的湿痕,“三十年了……自打我爹在这儿当伙夫,就没闻过这么香的面味……”
当夜,戍堡的伙房里飘出了久违的麦香。老伙夫把面粉和着雪水发酵,面团在陶盆里慢慢膨胀,带着淡淡的酸味,像揣了个活物。篝火旁,老兵们轮流把面团拍成饼,贴在滚烫的石板上。麦饼在热力下鼓起,表面烤得焦黄,裂开的纹路里冒出热气,香气能飘遍整个戍堡,连岗哨上的哨兵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小李捧着热腾腾的麦饼,烫得直换手,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大口。松软的饼皮在嘴里化开,带着谷物的甜香,一点都不硌牙。他吃得太急,噎得直咳嗽,老兵拍着他的背笑:“慢点吃,以后有得是。这石磨在,细面就在。”
石磨转动的声响,成了戍堡里新的晨钟暮鼓。每天天不亮,伙房就有人推磨,“咕噜咕噜”的声音混着风声,像是在哼一首温柔的歌。面粉越磨越多,除了麦饼,老伙夫还试着做了面条、面疙瘩,甚至用多余的面粉给生病的士兵做了面糊糊——以前病号只能喝稀粥,现在能吃上带甜味的面糊,好得都快了些。
有个伤了腿的老兵,以前总说“在这鬼地方活着,就是啃石头”,现在每天拄着拐杖去看石磨,闻闻面粉的香味,说:“闻着这味,腿都不那么疼了。磨盘转着,日子就像还在往前走。”
消息传到其他戍堡,都派人来学凿磨的手艺。石匠们带着工具在各堡间奔走,教士兵们怎么选石头——要听声,敲击时声音清脆的才够硬;怎么凿磨齿——要像狼牙,既要锋利,又得耐磨损。很快,北境的戍堡里,几乎都有了这样的小石磨,转动的磨扇把粗粝的麦粒,磨成了细腻的希望。
开春时,运粮队带来了新麦,麦粒饱满得像珍珠,脱了壳的麦仁白生生的。小李和战友们推着石磨,磨出的面粉更白更细,抓一把能从指缝里溜走。他们把新麦磨的面粉装在布袋里,挂在营房的梁上,像挂着一串串星星,夜里起夜看见,心里都踏实。
澈儿再次巡营时,正赶上戍堡做新麦饼。麦香飘在雪后的空气里,甜得让人心里发暖。老兵们拉着他,非要他尝尝新做的饼,粗糙的手拽着他的衣袖,眼里的光比烽火台还亮:“殿下,这石磨磨掉的不只是麦粒的壳,还有咱们心里的苦。”
澈儿咬了口麦饼,香得能尝到阳光的味道。他看着转动的石磨,磨扇上的齿已经磨得光滑,却依旧能磨出细面。他知道,这小小的石磨,磨不出山珍海味,却能磨平边塞的粗粝,让戍卒们在苦寒之地,尝到一点生活的甜。就像这北境的风,再烈,也吹不散麦香;这烽烟,再浓,也盖不住石磨转动的声响。
风还在吹,但戍堡里的笑声多了。石磨转动的“咕噜”声,混着士兵们的谈笑声,成了北境最动听的声音。他们知道,只要石磨还在转,麦香就不会断,日子就有盼头,再苦的烽烟,也能被这细细的面粉,一点点磨成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