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血祭”陋习传到京城时,澈儿正在看一尊陶俑。陶俑是前朝的农夫像,身上还带着墓土的腥气,眉眼却笑得很温和,嘴角的弧度像新月,手里握着的陶制锄头磨得发亮,仿佛刚从田里归来。报上的字迹被边陲的风沙磨得发浅,最刺目的那句却字字清晰:“部落用活人活畜祭祀,称可求雨驱灾,已害数人命。上个月刚埋了个七岁孩童,说是献给龙神的‘童男’,结果雨没下,地里的庄稼倒枯了,连井水都浅了半尺。”
他指尖抚过陶俑的脸颊,陶土的凉滑里藏着岁月的温,忽然想起幼时在乡野见的泥塑,匠人总说“土能生万物,也能载魂魄”。“烧陶偶,代活牲。”澈儿对着奏报说,声音比陶土还沉,“陶土选向阳坡的红土,细腻得像面粉,捏塑时,把眉眼捏得弯弯的,像在笑——神灵若有灵,必不喜杀戮,见了欢喜相,才肯降福。”
旨意传到西南时,部落的祭台刚搭好。木桩上绑着三头牛犊,哞声哀切,牛眼里的泪滚落在红布上,晕成深色的斑。祭司握着骨刀,刀上的血垢厚得像层壳,正准备按旧例,在黄昏时宰杀献祭。官差策马赶来,马蹄踏碎了祭台边的骨殖,高声宣读旨意:“禁人牲活祭,改用陶偶!违令者,以杀人论罪!”
陶土是从向阳坡挖的,红得像落日,混了稻草灰,揉起来绵密得像面团。匠人是从关中请来的老手,他的手指被陶土浸得发红,捏塑时却格外轻,把陶牛的犄角捏得圆润,陶羊的胡须捏得柔软,连陶猪的尾巴都卷成个欢喜的圈。“这陶偶得带着气。”他对帮忙的族人说,指尖沾着红土,点在陶偶的眉心,“心诚了,泥里也能长出阳气。”
半个月后,三千具陶偶烧成了。窑火熄时,红土陶偶泛着暖光,像晒足了太阳的孩子。每具陶偶的额头都留着个小圆点,等着点朱砂——那朱砂是用辰州的丹砂磨的,混了雄黄酒,红得像血,却带着辟邪的暖。澈儿特意让人捎来一幅字:“向阳而生”,字被拓在麻纸上,贴在窑边,风吹过,纸响像在念咒。
陶偶送到部落那天,祭台的木桩还没拆,却换了新的红布,不再渗血,只染着陶土的红。祭司握着骨刀,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看着陶偶的眼睛——那眼睛是匠人用细竹片戳的,浅窝里透着红土的暖,竟让他的手有些抖。官差举起陶偶,对着太阳:“你看这陶偶,向阳坡的土做的,带着日头的气,比活牲的血干净!点上朱砂,就是替你们向天地祈福,求雨得雨,求收得收!”
祭典那天,没人再绑牛犊,也没人再哭嚎。陶偶被摆上祭台,三排陶牛、三排陶羊、三排陶猪,额头的朱砂在夕阳下闪着,像无数小太阳。祭司犹豫着,骨刀在陶偶头顶悬了半天,终究没砍下去——陶偶的眼睛太温和了,像部落里最慈祥的老奶奶,正对着他笑。他换了柏枝,蘸着清水洒在陶偶上,水珠滚落,在红土上洇出浅痕,像陶偶在流汗,又像在点头。
没想到祭后第三日,真的下了雨!不大不小,像筛子筛下来的,刚好润了干裂的土地,地里的庄稼竟慢慢直起了腰,蔫叶尖上还滚着水珠,闪着光。族人欢呼着给陶偶披彩线,红的、绿的、蓝的,彩线在风里飘,像给陶偶系了群彩色的蝴蝶。“这泥牲比活畜灵!”有个老汉摸着陶牛的背,陶土的温透过掌心,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不会哭,不会叫,却能带来雨,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孩童们最是欢喜,把陶偶当玩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抱着陶羊,在田埂上跑,陶偶身上的红土蹭在她衣襟上,像开了朵永不凋谢的花。“它会发光!”孩子举着陶偶对着太阳喊,朱砂点在光下亮得刺眼,“晚上放在窗台上,夜里就不会做噩梦——梦里的龙神也笑着,像陶偶一样!”
祭司把骨刀收了起来,刀鞘里垫了晒干的艾草,再没沾过血。他学着捏陶偶,起初捏得歪歪扭扭,陶牛的腿一长一短,后来渐渐像样,还在陶偶的背上刻了谷穗纹。“以前杀牛时,牛总看着我,眼里的泪像井水。”他摸着陶牛的眼睛,红土的凉里有了些热,“现在对着陶偶,心里踏实,像在跟土地说话,它听着呢。”
禁祭令推行半年后,西南的庄稼长得越来越好。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秆,玉米的红缨子像火把,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饱满。有个老农用陶偶的碎片拌在种子里,说:“这土沾了朱砂的气,能让庄稼长得欢。”果然,他的田收成最好,谷粒咬开,芯里都带着甜。
有人说,那些陶偶真的活了。夜里路过田埂,能看见陶偶在动,陶牛的影子在月下犁地,陶羊的影子在啃草——它们带着阳光的味道,把血腥气都赶走了,草见了它们就蔫,庄稼见了就疯长。这话传到澈儿耳里,他正在看西南送来的新米,米粒上还沾着红土的细屑,像陶偶的吻。“活了才好。”他笑,把米倒进陶罐,“泥里长出的魂,最懂土里的苦,也最惜土里的甜。”
后来,部落的孩子们学捏陶偶,用的还是向阳坡的红土。他们捏的陶偶越来越多,有笑的,有跑的,还有抱着庄稼的,每个额心都点着朱砂,在阳光下闪着,像无数个小太阳,照亮了西南的山坡,也照亮了部落人的心。祭台彻底拆了,原址种上了桃树,花开时,粉白的瓣落在陶偶上,像给它们披了件新衣裳。
澈儿收到一个孩童捏的陶偶,很小,捏得不成形,却在胸口捏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朱砂点得像颗心。他把陶偶摆在案头,旁边是那尊前朝的农夫陶俑,两个泥偶隔着时空,眉眼都带着笑。窗外的阳光照进来,陶偶的影子落在奏章上,盖住了“血祭”二字,只留下一片暖红——那是向阳而生的颜色,是土的魂,也是人的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