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橘黄色光芒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驱散着洞外渗入的寒意和湿气。囡囡在秀娘怀里沉沉睡去,小脸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赵大靠着石壁,在唐周草药的镇痛下,也发出了粗重的鼾声。孙老蔫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眼神依旧空洞,但至少不再颤抖。李四守着那剩下的小半囊烈酒,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像守着最后一点念想。
阿牛小心翼翼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确保火焰足够温暖,又不至于太旺消耗太多宝贵的柴火。他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欲。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伤口的剧痛在草药和烈酒的双重作用下,变成了一种持续而深沉的钝痛和麻痒,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高烧彻底退了下去,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团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林清冷的空气和篝火的烟味。
短暂的、来之不易的喘息。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却被洞口那个如同磐石般沉默的身影打破。
唐周。
他依旧伫立在那里,背对着温暖的篝火和沉睡的同伴,面朝着洞外无边的、灰暗迷蒙的雨幕山林。雨水早已打湿了他肩头的麻衣,勾勒出瘦削的肩胛轮廓。他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山岩本身。
他的沉默,与山洞里粗重的鼾声、柴火的噼啪声形成了诡异的对比。那不是疲惫的沉默,而是一种……高度戒备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沉寂。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穿透层层雨幕,扫视着山林间每一个可疑的阴影,倾听着风雨声掩盖下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沉默,悄然弥漫在山洞之中。连阿牛添柴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我顺着唐周的目光望向洞外。雨丝如织,山林一片混沌,高大的树木在雨幕中化作幢幢鬼影,扭曲摇曳。除了风声雨声,似乎只有一片死寂。但我深知唐周的异常绝非无的放矢。这个神秘的老者,他感知危险的能力,远超常人。
“唐老……”阿牛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安问道,“您……在看什么?”
唐周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像冰锥刺破了山洞的宁静:“……山雨……将歇……鸟雀……未鸣。”
鸟雀未鸣?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唐周在警惕什么!大雨初歇,正是鸟雀归巢、鸣叫最欢的时候!可洞外,除了风声雨声,竟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附近的山林里,有令鸟雀惊惧、不敢出声的存在!
是人!而且是大队人马!只有人类活动的巨大声响和气息,才能如此彻底地惊散山林中的鸟兽!
董卓的追兵?!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们才刚刚逃出虎口,获得一丝喘息!难道这么快就被盯上了?!
“是……是那些兵痞追来了?!”阿牛的脸色瞬间惨白,声音都变了调,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后别着的那把从王五身上搜刮来的、粗糙的短匕。
“未必……是追我们……”唐周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份平稳下,却蕴含着更深的寒意,“搜山……清野……亦未可知……”
搜山清野!董卓西迁,为了断绝关东联军的物资和兵源补充,沿途烧杀抢掠、驱赶甚至屠杀流民、焚毁村庄山林,是常有之事!我们这群人,只是恰好撞进了他们搜刮的网里!无论是专门追捕,还是撞上清野的队伍,对我们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山洞里那点微弱的暖意。赵大似乎被惊醒,茫然地睁开眼,随即被洞内紧张的气氛感染,挣扎着想坐起来。孙老蔫把头埋得更低,身体瑟瑟发抖。李四紧紧抱住了酒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那……那怎么办?”阿牛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我,又看向唐周。
“火……”唐周终于缓缓转过身,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布满雨水的脸,深刻皱纹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鹰,“灭掉……立刻……”
“灭掉?!”阿牛一愣,“灭了火……夜里……会冻死人的!囡囡她……”
“火光……是靶子。”唐周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烟……飘出洞外……十里可见……想活命……就灭!”
死亡的威胁瞬间压倒了寒冷的恐惧。阿牛不再犹豫,立刻用脚踢起旁边的湿泥,覆盖在篝火上!
“嗤——!”一股浓烈的白烟伴随着刺鼻的气味猛地腾起!橘黄色的火焰不甘地挣扎了几下,迅速被湿冷的泥土压灭、吞噬!山洞里瞬间陷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只有石壁上残留的几点火星,如同鬼火般微弱地闪烁了几下,也迅速熄灭。
温暖和光明骤然消失,巨大的落差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囡囡在黑暗中不安地嘤咛了一声,秀娘赶紧紧紧抱住她,低声安抚。赵大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肋骨处的伤痛在寒冷中似乎更加难熬。孙老蔫和李四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
黑暗放大了恐惧。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此刻听在耳中,仿佛无数鬼祟的脚步正在逼近。风声穿过林梢的呼啸,也像是追兵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号令。
“唐老……我们……我们得离开这里吧?”阿牛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响起,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往……往哪跑?”
“等。”唐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等雨停……等……看清路……乱跑……死得更快。”
山洞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着单薄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身体里仅存的热量。伤口在低温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麻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洞外的雨声,终于渐渐稀疏、微弱下去。
“……雨……停了。”唐周的声音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道微光。
短暂的死寂后,洞外传来了几声试探性的、极其微弱的鸟鸣。虽然依旧带着惊惧,但至少……鸟雀开始鸣叫了!
压在众人心头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阿牛……孙老蔫……”唐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我……出洞……探路……看痕迹……”
“我……我也去!”赵大挣扎着想站起来,肋下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你……留下。”唐周的声音毫无波澜,“护着……他们。”
阿牛和一直沉默的孙老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但还是咬咬牙,摸索着跟上了唐周的身影,如同两道模糊的鬼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洞外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山洞里只剩下我、秀娘母女、赵大和李四。黑暗和寒冷依旧包裹着我们,但那份因为鸟鸣而带来的、微弱的希望,暂时压倒了极致的恐惧。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竖着耳朵,竭力捕捉着洞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鸟鸣……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就在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
洞口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如同落叶般的脚步声!
阿牛和孙老蔫回来了!两人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和草屑,眼神里充满了尚未褪尽的惊恐!阿牛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怎么样?!”赵大急切地压低声音问道。
阿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摇头,眼中是后怕到极致的恐惧。他伸手指了指洞外,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孙老蔫则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唐周最后一个走进山洞。他依旧拄着木棍,步伐沉稳,但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寒霜。他走到山洞中央,借着洞口透入的、极其微弱的灰白天光,缓缓蹲下身。
在所有人惊疑、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唐周摊开了他那沾满湿泥的手掌。
掌心,赫然躺着几样东西:
几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沾满泥浆的、枯黄的树叶——这很寻常。
一小块沾着泥土的、暗红色的……布条?像是从军服上撕扯下来的——众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最刺眼的,是两样东西:
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烬!里面还夹杂着几颗未曾燃尽的黑色炭粒!
还有……几粒……黄澄澄的、饱满的……粟米?!
灰烬!粟米!
所有人的瞳孔瞬间收缩!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灰烬,意味着不久前,就在附近山林里,有人生过火!而且是规模不小的火堆,才会有未燃尽的炭粒!
粟米!而且是这种颗粒饱满、色泽金黄、明显是军粮品质的粟米!流民手里怎么可能有?这只能是军队的补给!
证据确凿!追兵!董卓的爪牙!就在附近!他们甚至可能就在不远处宿营!生火做饭!
山洞里陷入一片死寂!连囡囡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秀娘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赵大面如死灰。李四抱着酒囊的手抖得像筛糠。
阿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后怕:“……唐老……带我们……绕到……后山梁……远远……远远就看见……下面……下面山谷里……有……有火光……好多……好多火堆……人影……晃来晃去……还有……马……有马在叫!……我们……我们趴着……爬回来的……差一点……差一点就被林子里的暗哨……发现了!” 他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追兵!大队追兵!就在眼皮底下!
巨大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刚因为雨停鸟鸣而升起的一丝侥幸,被这铁一般的证据彻底碾碎!
“走!”唐周猛地站起身,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决断,如同出鞘的利刃,“此地……不可留!立刻!”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醒了被恐惧冻结的众人!
“收拾东西!快!”阿牛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绝境求生的狠厉!他立刻扑向那点可怜的行李——半袋草草烘干的粟米(从王五的包袱里翻出的)、装净水的破葫芦瓢、唐周分拣好的草药包……
秀娘手忙脚乱地抱起囡囡,用破布将她紧紧裹住。赵大咬着牙,忍着剧痛,挣扎着站起来。孙老蔫也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跳起来,胡乱地将自己那点东西塞进怀里。李四死死抱着酒囊,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山洞,像是在寻找什么依靠。
山洞里瞬间一片混乱而压抑的忙碌。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一个人,动作快得近乎疯狂。
唐周没有参与收拾。他再次走到洞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逐渐被灰白晨光浸染的山林,似乎在寻找最隐蔽、最不易被发现的撤离路径。他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异常冷硬。
就在这时,唐周的目光猛地一凝!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洞口斜下方、一片被雨水冲刷过的、相对干净的泥地上!
那里,在湿漉漉的泥泞中,赫然印着半个……脚印!
脚印很大,很深,边缘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绝不是阿牛、孙老蔫或者他们任何一人的脚印!阿牛和孙老蔫的草鞋印又小又浅,而这个脚印,宽大、厚重,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感!更重要的是,脚印的形状……前端异常宽大,后跟深陷……这绝不是普通流民或猎户的草鞋或赤脚印记,更像是……某种粗糙皮靴留下的痕迹?!
而且,脚印的方向……是朝着山洞的!虽然被雨水破坏了大半,但残留的痕迹,分明是有人……在不久之前,曾经极其小心地、靠近过这个山洞的入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唐周的脊椎窜上头顶!比发现大队追兵时更加刺骨的寒意!
有人!在我们出去探路的时候,有人偷偷摸到了山洞门口窥探过!
是谁?!
是追兵的斥候?已经发现了我们?!
还是……别的什么人?!
唐周猛地回头!冰冷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洞内每一个正在慌乱收拾的人影!
阿牛、秀娘、赵大、孙老蔫、李四……还有……靠在石壁上喘息的我。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的时间都极其短暂,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人从里到外看穿!山洞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唐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地……缠绕在了李四那张因为恐惧和慌乱而扭曲的脸上!
李四正手忙脚乱地将酒囊往怀里塞,感受到唐周那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他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丝被看穿秘密的心虚?!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紧紧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去。
“……走!”唐周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紧迫感!他不再看李四,目光重新投向洞外危险的晨曦,“跟上!一步……不许掉队!”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拄着木棍,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山洞,没入了那片被灰白晨光笼罩、却暗藏无尽杀机的山林之中!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众人如梦初醒,巨大的恐惧和唐周最后那声冰冷命令带来的压力,让他们不敢有丝毫犹豫!阿牛背起我,秀娘抱着囡囡,赵大和孙老蔫互相搀扶着,李四脸色惨白地抱着酒囊,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山洞,追着唐周消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危机四伏的未知山林!
而在众人离开后不久,山洞附近一片茂密的、滴着水珠的灌木丛后,一个浑身泥污、双臂以诡异角度扭曲垂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缓缓地“蠕动”了出来。
正是王五!
他那张因为剧痛、饥饿和刻骨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此刻却绽放着一个无声的、怨毒到极致的狞笑!他死死地盯着山洞入口处那片被踩踏过的泥地,尤其是那半个被唐周发现的、属于他的皮靴脚印的位置。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恶鬼般的眼睛,缓缓抬起,怨毒地锁定了我们逃离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用还能活动的肩膀和下巴,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蹭到了山洞入口那堆被湿泥覆盖、已经冰冷的篝火余烬旁。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头埋进那堆灰烬里,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在确认残留的温度和气味。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沾满灰烬的脸上,那怨毒的狞笑更加扭曲、更加疯狂!他用尽力气,朝着我们消失的方向,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而充满恶意的音节:
“……跑……跑吧……小……皇帝……还有……老东西……你们……跑……不……掉……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