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格物院深处,那间被重重守卫、日夜炉火不熄的“神机坊”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却又在无声中奔涌着足以熔金化铁的狂热。墨桓布满老茧和灼痕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正与刘辩一同,将最后一块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铜构件,嵌入那具凝聚了无数心血、图纸堆叠如山的弩身之中。这具弩,已全然不同于刘辩最初那简陋的原型机,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冷硬而流畅的美感,主体是坚韧的硬木包裹着关键部位的青铜强化件,弩臂粗壮而富有弹性,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身上方那个加长、带有明显弧形顶盖的青铜箭匣,以及下方结构异常复杂、布满了精密齿轮、连杆和弹簧的青铜机括核心。周围挤满了墨家匠人和核心工坊的骨干,人人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锁住那最后一块嵌入的构件,仿佛在完成一件祭天的神器。当“咔嗒”一声清脆的咬合声响起,标志着所有部件完美归位,整个神机坊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刘辩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亲自从旁边特制的木盒中,取出一支支闪着寒光的箭矢。这些箭矢也非同寻常,箭杆笔直坚韧,三棱形的精钢箭镞在炉火映照下流转着致命的幽光,尾部箭羽修剪得极为整齐。他小心翼翼地将箭矢一支接一支,压入弩身上方的箭匣口,箭匣内部传来细微而富有节奏的“咔哒”声,那是内部精巧的棘轮和弹簧机构在自动完成供矢上膛。整整十支!箭匣容量达到了惊人的十矢连发!刘辩稳稳地端起这具比寻常臂张弩沉重许多、却因精妙配重而并不笨拙的杀器,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他大步走向坊内尽头专门加固过的厚实土石靶墙,靶墙前方,竖立着三个套了多层浸湿生牛皮和粗麻布的草人靶,模拟着着甲士兵。所有工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墨桓更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弩臂与箭匣的连接处,那里凝聚了他们墨家失传的青铜铸造秘术与刘辩那洞悉万物之“理”的完美结合。刘辩站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沉腰落马,将沉重的弩身稳稳托起,腮帮紧贴冰冷的弩身,右眼透过弩机上那经过精确校准、带有简易刻度的青铜望山,瞄准了五十步外中间草人的胸膛。他的手指,坚定而沉稳地,扣在了那造型独特、带着防滑纹路的青铜悬刀(扳机)上。屏息。凝神。然后,扣动!“嘣——嗤!”第一声!不是寻常弓弦的沉闷震颤,而是一种更加短促、更加尖锐、带着金属机括强力释放的爆鸣!弓弦剧烈回弹的瞬间,弩臂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噗!一声沉闷的撕裂声传来,中间草人的胸膛被毫无悬念地洞穿,精钢三棱箭镞带着强大的动能从其后背透出半尺有余,深深钉入后面的土石靶墙,箭尾兀自高频震颤!这威力,远超寻常强弩!然而,不等众人从这雷霆一击的震撼中回神,刘辩扣在悬刀上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开,反而以极快、极稳、如同敲击战鼓般的节奏,连续、果断地再次扣动了四下!“嘣嗤!嘣嗤!嘣嗤!嘣嗤!”四道死亡之音在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内次第炸响!四道乌光几乎首尾相连,化作一片致命的残影风暴!嗤嗤嗤嗤!破革穿甲之声密集如雨!左右两个草人瞬间被扎成了刺猬!特制的破甲箭镞轻易撕开了浸湿的厚重生牛皮和麻布,穿透力惊人!其中一个草人的“头颅”更是被一支箭矢直接贯穿、炸裂!草屑纷飞!整个神机坊内,只剩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爆鸣和箭矢破空的尖啸在回荡,以及弩身内部机括高速运转、齿轮咬合发出的密集而冷酷的“咔哒、咔哒”声,如同死神的秒针在无情走动!刘辩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稳定得如同钢铁铸造!第五下!第六下!第七下!箭匣中的箭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每一次扣动悬刀,都伴随着一声夺命的爆鸣和一道撕裂视线的乌光!靶墙上草人早已破碎不堪,土石墙面布满了深深的箭孔,碎石簌簌落下!第八下!第九下!第十下!“嘣嗤——!”当最后一支箭矢化作乌光,狠狠钉入早已千疮百孔的靶墙中心,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撞击时,刘辩的手指才终于松开。他缓缓放下兀自散发着淡淡青烟(高速摩擦所致)的弩身,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连续而稳定的爆发,耗费了他不小的体力。整个神机坊,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弩身机括内部,因高速运转后残留的细微嗡鸣,以及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无论是经验丰富的老墨匠,还是年轻力壮的学徒,全都僵立当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与茫然,仿佛刚才目睹的不是兵器的测试,而是九霄神雷劈落凡尘!十矢!仅仅在不到十息(约一分钟)的时间内,十支威力远超寻常强弩的破甲箭,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五十步内,摧枯拉朽!这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兵器!这是来自地狱的咆哮!墨桓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旁边弟子眼疾手快扶住,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他死死盯着那具此刻显得异常沉默、却散发着无尽凶戾气息的青铜木弩,又看向远处那面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靶墙,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年墨家,引以为傲的守城机关,在这瞬间倾泻的死亡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这不是技艺的差距,这是时代的鸿沟!是“理”对“术”的绝对碾压!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年。一声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无尽狂热的嘶吼,猛地从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喉咙里迸发出来:“神……神机!神机弩啊——!”这声嘶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神机弩!”“天罚!这是天罚之器!”“十矢连发……十矢连发啊!摧城破甲,只在呼吸之间!”“墨祖在上……弟子今日得见神迹!”整个神机坊瞬间沸腾了!墨家匠人们激动得浑身颤抖,许多人泪流满面,朝着那具弩身,也朝着刘辩的方向,噗通噗通跪倒一片!这不仅仅是对一件兵器的敬畏,更是对那掌握着天地至理的力量的臣服!是他们穷尽一生追求的“巧技”巅峰,在真正的“大道”面前,心甘情愿的匍匐!核心工坊的汉人工匠们同样激动得面红耳赤,挥舞着拳头,发出震天的欢呼!这是他们亲手参与锻造、组装的杀器!是属于格物院的荣耀!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穿了神机坊的铜墙铁壁。当刘虞在亲卫簇拥下,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匆匆赶到格物院,想要看看这“耗费巨万”的秘密兵器进展如何时,迎接他的,就是那面被十支狰狞箭矢钉满、草人破碎、土石崩裂的恐怖靶墙!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石、铁腥和皮革烧焦的混合味道。一名亲卫统领脸色煞白地试图拔下一支深深嵌入石墙的箭矢,用尽全力,箭杆却纹丝不动!刘虞手中的暖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炭火撒了一地。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面靶墙,仿佛看到了战场上敌军重甲步卒如麦草般倒下的场景,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这位见惯风浪的仁厚州牧,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声音干涩而颤抖:“此……此物何名?!”“禀使君,”刘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院落中,“此乃格物院新成之利器,名曰——‘惊雷’连弩。”惊雷!平地起惊雷!刘虞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那具被工匠们如同圣物般抬出、在冬日照耀下闪烁着冷冽寒光的青铜木弩,又看看那面触目惊心的靶墙,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狂喜?是恐惧?还是对掌控着这“惊雷”之力的年轻人,那深不见底的敬畏?他知道,幽州的天,要变了。这“惊雷”一响,必将震彻整个天下!而此刻,在格物院外围一处不起眼的民居阁楼上,一个伪装成货郎的身影,正透过窗缝,死死盯着院内抬出的那具造型奇特的巨弩,以及那面令人胆寒的靶墙。他的脸色,比幽州的寒冰还要惨白,手指深深抠进了窗棂的木屑里。没有任何犹豫,他转身扑向角落,以最快的速度,将刚刚目睹的、那超越想象的一幕,用最简练、最惊悚的文字,写在一张薄如蝉翼的密笺上。一只训练有素的灰鸽,带着这份足以让整个中原震动的消息,振翅冲入铅灰色的天空,朝着西南方,许都的方向,亡命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