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的猩红天河依旧悬挂在天穹之上,亿万道水龙卷连接着断裂的枷锁伤痕,将曾经稀薄如纱的灵气化作实质的雨幕,轰然倾泻在这片干涸了万载的荒芜大地上。
雨点砸在焦黑龟裂的土壤上,腾起细密的烟尘,随即又被更多的灵雨浇熄。枯萎了不知多少年的铁骨荆棘丛,虬结的黑色枝干贪婪地吮吸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一点、两点……无数点微弱的绿意,如同星火燎原般,在焦土上倔强地萌发出来。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那是大地久旱逢霖的呻吟,一道道裂缝在磅礴灵雨的冲刷下弥合,曾经死寂的荒芜天域,正贪婪地吞咽着这迟来的生机。
凌尘站在断天河峡谷的尽头,脚下是崩裂的祭坛基座,身侧是倒卷向天的猩红瀑布。灵雨冲刷着他破烂的衣袍,洗去血污,露出下方新生的、泛着玉质光泽的肌肤。他手中紧握着那半截冰冷的剑尖——老瘸子消散后,唯一留下的东西。烟杆早已化灰,唯有这截断锋,残留着一丝斩裂天穹的决绝气息,沉重得几乎要压碎他的指骨。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识海里,老瘸子最后的声音带着烟熏火燎般的沙哑,一遍遍回荡:“去混沌海…找真正的答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上。
“阁主…”
一声低沉压抑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带着铁石摩擦般的粗粝感。
凌尘缓缓转身。
峡谷入口处,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为首的石猛,壮硕如山的身躯深深弯折下去,额头重重抵在泥泞湿润的地面上。他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裸露的肩胛处,那道古老的蛮族图腾在灵雨的浸润下,隐隐透出暗红的光泽,仿佛沉睡的火山。他身旁,是数十名幸存下来的青岚宗外门弟子,个个带伤,衣衫褴褛,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他们的目光,如同钉子,牢牢钉在凌尘身上。
石猛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垢,露出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在瀑布的轰鸣与灵雨的簌簌声中,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膜:
“天已断!枷锁崩!吾等残躯,愿随阁主,踏碎这九重囚笼!”他猛地挺直腰背,染血的拳头重重擂在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请阁主——赐名!”
“请阁主赐名!”
数十个声音汇聚在一起,起初还有些杂乱,随即迅速化为一股冲破雨幕的洪流,带着血与火的余烬,带着对天道的恨意与对新生的渴望,在断天河的咆哮声中,轰然炸响!
声浪撞击着峡谷两侧陡峭的岩壁,激起沉闷的回响。凌尘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而倔强的脸庞,扫过石猛肩甲上那道狰狞的裂口,扫过远处峡谷之外,那些在灵雨滋养下顽强焕发生机的枯槁草木。
老瘸子的残魂在识海深处低语,混沌珠在丹田内静静旋转,那半截冰冷的剑尖在掌心传递着不屈的脉动。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苦役林的罡风与锈剑、陈风狰狞的嘴脸、蕴灵池的氤氲灵雾、赵乾九幽剑气的阴寒、柳依依毒匕的幽绿、老瘸子斩破筑基的惊鸿一剑、玄老魂链缠绕的控诉、倒悬天河撕裂苍穹的壮烈……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腾而起,并非修为的威压,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决绝的意志。荒芜、寂灭、枯荣轮转的意境在他身周无声弥漫。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
指尖,一点深邃的灰芒凝聚。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那灰芒如此内敛,仿佛能吞噬掉周围所有的光线,带着万物归墟、纪元终结的寂灭之意。
凌尘的手指动了。
他对着峡谷入口处,一块被战斗余波掀翻、半埋于泥泞的巨大玄黑岩石,凌空划下!
嗤——!
没有声音,却又仿佛有亿万根琴弦在无声中断裂。指尖灰芒所过之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被硬生生“裁”开一道细微的、扭曲的黑色裂痕,又瞬间弥合。那道灰芒径直没入玄黑巨岩的断面。
坚硬胜过精铁的玄黑岩石,在寂灭剑意面前,如同被投入火炉的蜡烛,悄无声息地融化、塑形。
石屑簌簌落下,不是崩裂,而是湮灭成最细微的尘埃,融入泥水之中。转瞬之间,一块高逾丈许、宽厚古朴的巨碑,便矗立在了峡谷入口,断天河的猩红瀑布成为了它最震撼的背景!
石碑通体玄黑,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四个深深刻入碑体的大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同深渊般内敛,边缘却又残留着空间被强行撕裂的细微扭曲痕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寂灭气息。
混!沌!剑!阁!
这四个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以纯粹的寂灭剑意,将“混沌”与“剑阁”的概念,烙印在了这片天地规则之中!石碑本身,便成了一道不屈的宣言,一道向九重天域宣战的战旗!
“此碑立处,”凌尘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穿透了瀑布的轰鸣与灵雨的淅沥,如同冰冷的剑锋,抵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便是混沌剑阁生根之所!天若压我,便裂了这天!道若阻我,便斩了这道!”
他的目光扫过石碑,扫过跪伏的众人,最终投向那倒悬天穹的猩红裂痕,投向裂痕之后,那更高、更远的、被重重枷锁封锁的未知天域。
“我们的剑,”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当立于万道之上!”
“吼——!”
石猛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额头再次重重磕在泥泞的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身后的数十名弟子,无论伤势轻重,此刻都挺直了脊梁,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声音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与倒卷的断天河瀑布争鸣!
灵雨倾盆,浇灌着焦土,也浇灌着这颗在废墟之上刚刚破土而出的叛逆种子。混沌剑阁的石碑,在猩红天河的映衬下,沉默地矗立着,碑文上的寂灭剑意隐隐流转,仿佛随时会再次撕裂苍穹。
就在这时——
呜——!
一道冰冷、尖锐、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灵雨的簌簌声与人群的嘶吼,自极高远的苍穹之上传来!
那声音并非来自倒悬的断天河裂缝,而是来自更高、更冰冷、秩序森严的所在!
紧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缓缓覆盖了下方峡谷入口处的人群。
所有人骇然抬头。
只见断天河那巨大的、猩红的裂痕之上,更高的云层无声无息地向两边排开,露出一道更加规整、更加冰冷的裂口。裂口边缘闪烁着青白色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稳定光痕。
一艘通体由某种青玉般材质打造的巨大飞舟,正从这裂口中缓缓沉降下来。
飞舟线条流畅而冰冷,没有帆桨,船体表面覆盖着细密玄奥的符文,散发着一种与荒芜天域格格不入的、高高在上的、纯粹而强大的能量波动。它庞大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峡谷入口,将刚刚萌发的绿意和人群脸上的激动与希望,都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青灰色。
飞舟的船首,傲然挺立着三道身影。
清一色的银白长袍,纤尘不染,袍袖与衣襟处,以流动的暗金色丝线,勾勒出简洁却威严的纹路——那是一柄竖立于层层叠叠枷锁之上的利剑纹章!纹章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仅仅是目光触及,便让下方所有修士感到神魂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针尖攒刺!
为首一人,面如冠玉,俊美得不似凡人,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情感,只有一片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他双手随意地负在身后,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冰冷地掠过下方泥泞中的人群,掠过那块散发着寂灭气息的玄黑石碑,最终,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锁定在凌尘身上。
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一股沛然莫御、远超筑基境界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万丈冰山,轰然降临!
噗通!噗通!
刚刚挺直脊梁的石猛和数十名弟子,甚至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稻草人,再一次被狠狠地、屈辱地碾趴在地!脸孔深深埋入泥浆之中,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石猛目眦欲裂,肩胛处的蛮纹疯狂闪烁,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唯有凌尘。
他依旧站着,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风暴中心的标枪。灵雨冲刷着他,青玉飞舟的阴影覆盖着他,那恐怖的威压如同万吨海水挤压着他的每一寸血肉骨骼。他脚下的泥泞地面,无声地向下凹陷,形成一个清晰的脚印轮廓。
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一缕殷红的血线,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但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丹田内,混沌珠疯狂旋转,吞噬着那侵入体内的恐怖威压,珠体表面刚刚弥合的裂纹,在这狂暴的压力下,又隐隐有重新绽开的迹象。寂灭剑意在他体内奔涌咆哮,与这来自更高世界的意志,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对抗。
那青玉飞舟上,为首的白袍青年看着下方唯一还能站立的身影,漠然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微尘。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瀑布的轰鸣、灵雨的倾泻、以及下方人群压抑的痛苦喘息,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峡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地,带着一种俯视尘埃的、理所当然的轻蔑:
“卑贱下界,也敢妄称剑阁?”
声音落下,如同宣告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