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眸阖上双眸,指尖悬于琴弦之上。
初冬寒梅的惊艳!
母亲病榻前掌心的余温!
唢呐声起时灵魂的剧震!
无数被理智深锁的画面,骤然撞开心防的闸门……
忘掉乐谱!
忘掉技法!
忘掉琴祖的赞誉,以及自身的骄傲!
叶修那句粗犷的“弹他娘的”在耳畔炸响。
如重锤,轰然砸碎了所有无形的枷锁……
以至于。
冷眸的玉指猛地落下!
“铮——!”
琴音不再循规蹈矩,不再是悦耳的流淌,而是蛮横的强音,如裂帛般骤然撕裂了天地的静谧!
这第一声,竟震得她自己指尖一颤,本能欲缩……
“别停!”
“继续!”
叶修低沉的喝令,如同强心剂,彻底点燃了冷眸的犹豫。
下一秒。
她那曾只奏无瑕之音的玉手,仿佛挣脱了无形的丝线,在七弦之上狂舞!
指尖翻飞。
不再是完美的《高山流水》。
而是狂放!是挣扎!是呜咽!是压抑了太久的……生命咆哮!
技法偶有错漏,甚至指法凌乱,汹涌的情感却如决堤洪水,直击灵魂深处……
琴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沉,如狂风暴雨席卷苍茫山林,又如一叶孤舟在滔天怒海中绝望地嘶鸣。
在一声近乎失控的强音颤鸣后……
一滴滚烫的泪珠,竟从冷眸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砸在了冰冷的琴身之上!
琴音,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冷眸猛地睁开双眸,酥胸剧烈起伏,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溺水中挣脱!
她怔怔凝视琴身上晕开的湿痕,难以置信地轻触自己湿润的脸颊。
她……哭了?
那个在生母离世时都未曾落泪的她,居然在弹琴时落泪了?
是因为失控?因为狂放?因为那些被乐理斥为“粗鄙不堪”的表达?
她甚至不敢去看仍在微微发麻的手指,仿佛刚刚奏出惊涛骇浪的,是另一双手……
“好!”
一声喝彩,打破死寂。
叶修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赞叹。
“这才叫琴音!这才叫他娘的《高山流水》!”
“山有嶙峋傲骨,水有奔流不息!”
“知音难觅,情之所至,何须拘泥于宫商角徵羽的方寸之地?”
“冷眸啊冷眸!”
“你方才这一曲,虽起于狂乱,归于呜咽,技法更是不忍直视,错漏百出……”
“但,比你之前弹的那一百遍完美无瑕的《高山流水》,强出百倍!千倍!万倍!”
“高山有了魂,流水有了泪!”
“这才是真正能撞进人心里,让人跟着哭,跟着笑,跟着五脏六腑都一起震颤的……天籁之音!”
叶修的话语,字字如玑,在冷眸耳边轰然炸响!
强出百倍?千倍?万倍?
仅仅因为她忘掉了乐谱,抛开了技法,任那深埋心底的情感洪流,肆意奔涌?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仍在轻颤的手。
这双手,浸淫琴道二十载,被琴祖誉为天赋旷古烁今,早已将无数高难技法锤炼得如同呼吸般自然天成。
她曾笃信,技艺的极致便是完美。
可现在……
叶修仅仅用三句话。
忘掉!
去想!
弹他娘的!
竟让她瞬间抛却那深入骨髓的匠气,第一次触摸到了以情驭音,直通人心的无上境界!
这颠覆性的领悟……
让她停滞多年的琴艺,骤然跨越了数个维度!
这哪里是指点?
这分明是醍醐灌顶!是再造之恩!
冷眸猛地抬头,望向倚窗而坐的少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是震撼!是吃惊!是拨云见日的狂喜!更是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敬畏!!!
“噗通!”
一声沉闷轻响,打破琴室寂静。
冷眸竟毫无征兆地屈膝,跪倒在地!
她素来挺直的腰背深深弯下,额头几乎触地,那身清冷孤傲荡然无存。
“叶……师尊!”
“再造之恩,冷眸……永世不忘!”
“自今日起,冷眸愿追随师尊左右,执弟子礼!”
“求师尊……教我!”
师尊!
这一声称呼,其分量,已然超越了她对琴祖那高山仰止的敬意!
叶修却彻底绷不住了。
不是……
用力过猛了?
这剧本他妈的不对啊!
老子费尽心思,又是激将又是点化,为的是啥?
是为了泡妞!
是为了完成验孕单计划啊!
收徒?
收个徒弟有毛线用?
到头来岂不便宜了外人?!
他脸一黑,刚想义正词严拒绝……
蓦地!
“砰!”
琴室门被急促推开,步男那张惊惶的脸探了进来。
“叶执印!冷总管!不好了!”
“琴祖刘老先生,神医华老爷子,还有那个师楚生!”
“他们三人气势汹汹闯到前厅来了,指名要见您二位……啊???”
话音一顿。
步男的喉咙仿佛被扼住,双眼瞪得几乎脱眶……
我靠!
他看见了什么?!
堂堂琴道天才冷眸小姐……
居然!居然!居然!向叶执印下跪叩首?!
他疯了?
还是冷小姐疯了?
“来得好!”
叶修反而一喜,话音未落人已弹射而出,如离弦之箭冲出琴室,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速度!
那姿态!
分明是落荒而逃!
步男又是一愣。
但未及反应,跪着的冷眸已如一阵风般站起,擦肩而过,追了出去。
步男:“???”
好家伙!
莫不是自己疯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空了的琴室,半晌才跌跌撞撞追出。
……
教坊司前厅,气氛凝重。
神医华天年与琴祖刘一手肃然而立。
师楚生则跪在两人身后,头深深埋着,身体筛糠般颤抖……
叶修身影刚现,三道目光便如利箭般聚焦在他身上。
华天年与他微微颔首,目光交错。
下一秒。
刘一手率先迎上,对着叶修便是深深一揖到底。
“叶公子!”
“老朽刘一手,特来拜谢公子再造之恩!”
“若非公子神方,老朽这双废腕,这把残琴,早已化作尘土!”
“公子大恩,没齿难忘!”
话语真挚,姿态谦卑至极。
全然不顾眼前少年不过弱冠之龄。
此情此景,令紧随而至的冷眸与步男等人,惊骇欲绝!
琴祖!
名震天下的琴祖!
竟对叶修行此大礼?!
还口称救命之恩?!
不是……
叶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做吧!
礼毕,刘一手直身,脸色陡然转厉,朝身后断喝。
“孽障!”
“还不滚过来,向叶公子叩头认罪?”
“将你今日如何狂妄无知!忘恩负义!构陷恩人的种种恶行,从实招来,任凭叶公子发落!”
师楚生浑身剧震,手脚并用爬到叶修面前,声音带着哭腔与绝望。
“叶公子!叶恩公!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小人是畜生!求恩公开恩!饶小人一命!”
“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
剩下的都是恐惧与卑微。
叶修没有作声,而是将目光落向华天年:“华老,什么情况?”
“叶小友,实不相瞒。”
华天年苦笑解释,“刘一手乃是老朽一位骨腕久治不愈的病人,后来老朽斗胆,换用了你所写的治骨方……如今,已然痊愈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草!
不是吧?
华天年都治不好的病人,居然被叶修的一个药方……给治好了?
他还会治人???
然而。
最为震惊的莫过于冷眸。
她比谁都清楚,琴祖所患的乃是长年累积的骨腕劳损,因此只能控制,无法根治……
可如今的琴祖居然被治好了?
这叶修,到底有多逆天?
指点琴艺已经是惊世骇俗,如今还兼通医道?!
她,惊呆了!
叶修恍然大悟,朝刘一手微微颔首:“随手所书,不足挂齿,你该谢的是华老,若没有他大胆用药,你的腕骨就好不了。”
华天年闻言,立刻摆手。
“叶小友此言差矣!”
“此方精妙绝伦,直指病灶,乃再造之功!”
“老朽不过是依方而行,岂敢贪天之功?”
“刘老,你真正该谢的是叶小友!”
什么叫格局?
这就是啊!
但凡跟叶修同龄之人,能被琴祖这么感谢,早就尾巴翘天上去了,哪会那般风轻云淡?
“叶公子高义,老朽铭记于心!”
刘一手再次深深一揖,对华天年的话深以为然。
然而。
当他的目光触及跪伏的师楚生时,脸上的感激化为了痛心。
“但这孽障……”
“他今日冒犯公子,更是忘恩负义,构陷恩人,其行可诛!”
“老朽将他带来恩公当前,任凭发落!”
师楚生闻言,面如死灰,吓得魂飞魄散……
叶修瞥了师楚生一眼,淡淡道:“罢了,我与他本有赌约在先,他输尽身家,东西按时送来教坊司库房,此事便了,至于他本人……看在琴祖面上,带走吧,莫让我在此地见到便是。”
“是!是!”
师楚生如蒙大赦,叩头如捣蒜。
刘一手见叶修如此宽宏大量,更是汗颜,连忙躬身道:“公子放心!这孽障所欠之物,老朽必亲自督办,一日内定将所有财物,分毫不差,送至教坊司!”
叶修微微一点头,目光转向冷眸:“嗯,东西到了,交由冷眸入库便是。”
“是,师尊。”冷眸回过神来,对叶修盈盈一礼。
“唰!”
前厅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齐刷刷落在冷眸身上!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