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露为自己当初举荐方正时的那份沾沾自喜,感到了一丝后知后觉的羞赧。
她以为自己是为陛下,寻来了一柄足以斩断百年沉疴的国之利剑。
可今日方知,她不过是为一头真正的,蛰伏的猛虎,递上了一块可以用来磨砺爪牙的顽石。
“还在想方正的事?”
何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温和笑意。
他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纤腰,将下巴自然而然地搁在她的香肩上,温热的,带着他独有龙涎香气的吐息,拂过她敏感的耳畔。
宁白露的身子微微一僵,那份紧绷随即消散,她顺从地放松下来,将自己柔软的背脊,完全靠在他那片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里。
她没有回头,只是透过雕花的窗棂,望着窗外那轮比任何时候都要清冷的明月,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流露的,最纯粹的困惑。
“臣妾不解。”
“臣妾以为,我为您寻来了一柄足以斩断沉疴的利刃。”
“可今日在金殿之上,臣妾才恍然发觉……”
“我似乎既不懂那柄剑,更不懂握着剑的,我的夫君。”
这番话,没有半分抱怨,而是最坦诚的求教。
是一个棋手,在复盘一局令她叹为观止,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棋局时,发自内心的疑问。
何岁心中轻笑。
他的皇后,这副求知的小眼神,这迷茫中带着点委屈的小表情,总是能精准地触动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为她拨开迷雾,让她看到一个更真实,也更残酷的世界。
何岁轻笑出声,将她柔软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一同坐到宽大的凤榻边上。
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温度刚好的玫瑰花茶,塞进她微凉的手心,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开始了今夜这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这世间最高级别的权谋复盘课。
“梓潼,你先告诉朕。”
“你觉得,朕今日对那方正的处置,是赏,还是罚?”
宁白露捧着温热的茶盏,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臣妾看不透。”
“看似是赏,给了他从三品的高位,可实则又是罚,夺了他所有的权柄。”
“可若真是罚,又何必给他那份让满朝文武都眼红的荣宠?”
“哈哈哈……”
何岁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笑声在静谧的寝殿中回荡,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的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你能看到这一层,便已胜过我大玥满朝文武。”
他自己也呷了口茶,动作慢条斯理,像是最耐心的猎人,开始为他的小狐狸,揭开这层层陷阱的第一层谜底。
“朕罚他。”
何岁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冷冽。
“是为了救他。”
宁白露的凤眸,在那一瞬间,微微睁大,瞳孔中映出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而又深不可测的脸。
“救他?”
“不错。”
何岁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伸出手指,轻轻为她理顺鬓边一缕调皮的发丝,动作温柔,说出的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以为,方正这柄不懂得收藏锋芒的‘无鞘之剑’,在江南砍了那么多人,将那些盘根错节了上百年的利益集团,得罪了个底朝天,他能活过今晚吗?”
宁白露的心,随着他的话语,狠狠一颤。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何岁放在膝上的那只大手,冰凉的指尖,传递着她内心的惊骇。
何岁反手将她的小手握住,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继续说道。
“若朕今日,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重重地‘责罚’于他,剥夺他所有的实权,让他成为一个看似被朕厌弃的,一无是处的富贵闲人。”
“你信不信,天亮之前,他那座刚刚赏赐下去的府邸,就会‘意外’走水,烧成一片白地。”
“又或者,会有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亡命盗匪’,将他满门上下,屠戮殆尽,连条狗都不会留下。”
“那些被他彻底激怒的饿狼,会把他连皮带骨,撕得渣都不剩!”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两人交握的手,从宁白露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只看到了方正的酷烈手段,只看到了金殿上的慷慨陈词,却从未想过,在这风光背后,竟会引来如此疯狂、如此血腥的致命反噬。
“所以,朕罚他,是为他披上了一件最厚的铠甲,是为他造了一块‘免死金牌’。”
“朕是把这柄太过锋利,也太过愚蠢的剑,从狼吻之下,硬生生给抢了回来。”
何岁看着她那张因震惊而显得愈发娇艳动人的脸庞,满意地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然后,他继续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梓潼再猜猜。”
“朕赏他,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