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记工坊日夜不停地生产着虫粉虫酱,银钱流水般入库,但他深知,再多的银钱也抵不上粮仓充盈带来的安稳。
站在农庄新辟的试验田边,他望着蝗灾过后依旧萧索的关中大地。
“明月!”
李恪转向正在仔细检查一株幼苗的杜明月,
“‘土芋’推广,刻不容缓!
工坊有冲子,你带上我们的人,撒出去!
要让换出去的每一块种薯,都变成活命的粮食!”
杜明月直起身,拍掉手上的土,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殿下放心,‘农技队’早备好了!
都是从流民里挑出的机灵后生,在义学学了算学,认了字,更明白饿肚子的滋味!”
她指向不远处一群穿着整洁短打、背着鼓囊囊褡裢的年轻人。
他们神情肃穆中透着兴奋,如同即将奔赴前线的士兵。
褡裢里除了珍贵的土豆种块,便是杜明月编写的图文手册——用最简明的线条和文字,描绘了土豆从切块、播种、培土到收获的全过程。
“人手一份‘种芋图说’,怎么切块、留芽眼、堆垄沟,都画得明白!”
杜明月补充。
“好!”
李恪点头,
“告诉他们,深入各州县,尤其是重灾区!
手把手教!
让灾民亲眼看着这‘土疙瘩’怎么钻出地面,铺满田野,秋天结出金疙瘩!
口号就喊——‘夏种土芋,秋收千斤!活命就在眼前!’”
“是!”
杜明月眼中闪着光,转身跑向那群年轻人。
很快,一支支小小的“农技队”如同种子,撒向饱受创伤的广袤乡野。
长安皇城深处,司农寺辖下的一处不起眼皇庄。
几亩特意圈出的田地收拾得平整。
几个动作带着宫廷痕迹的内侍,正小心翼翼蹲在地头,对照着一张图文并茂的纸张(内容与杜明月的极其相似,只是纸张考究),笨拙地将带芽眼的土豆块埋进浅沟,覆上薄土。
不远处凉亭里。
李世民一身常服,负手而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田地。
司农寺卿躬身侍立。
“陛下,都按您的吩咐,挑了可靠人手,也照图纸做了。”
司农寺卿声音压得很低,
“只是……这‘土芋’之名,闻所未闻,形貌怪异。
蜀王殿下所言亩产千斤,臣……心中实在无底。”
李世民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亭柱上轻敲。
李恪行事每每出人意表,蝗虫变药变粮已是奇闻,这海外弄来的“土疙瘩”,真能解灾后粮荒?
“无妨。”
李世民声音平静,
“种着看。每日记录生长情状,一叶一茎,皆不可漏。
朕……倒要瞧瞧,恪儿口中这‘活命金疙瘩’,究竟是何模样。”
“臣遵旨。”
司农寺卿连忙应下,心中暗暗叫苦,让一群内侍种地还要天天记叶子茎秆,这差事着实古怪。
关内道,一处被蝗灾扫荡过的村庄。
田地龟裂,残留着被啃光的禾茬,一片灰黄死寂。
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围在地头,眼神麻木而怀疑。
一个“农技队”的小伙子王栓子,正卖力讲解,举着切好的土豆块:
“大叔大婶们!看好了!芽眼朝上!就这么放!
盖土一指头深就够!苗出来还得堆土做垄……”
“后生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蹲着,粗糙手指捻着灰土,声音沙哑,
“这……土疙瘩,真能顶粮食?
别白费力气,糟蹋了这点好地……”
王栓子想起杜明月的嘱咐,急道:
“赵老爹!您信我!也信恪王殿下!
这土芋,耐旱!好活!
您看这地,别的庄稼难了,可它行!
秋天收上来,一亩地能顶好几亩粟米!
煮着吃、蒸着吃都顶饿!
夏种土芋,秋收千斤!活命就在眼前呐!”
他边说边麻利示范,将种块摆好,覆上薄土。
动作虽不如老农熟练,却透着热忱。
村民们将信将疑,看着那绿莹莹的芽眼,想着“秋收千斤”那渺茫的希望,终究还是跟着王栓子,笨拙又小心地开始模仿。
死寂的田地里,响起了翻动泥土的声音,微弱,却带着挣扎求活的韧劲。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近乎绝望的等待中,点点嫩绿顽强顶开板结的土皮,在烈日下探头。
接着,那绿色迅速蔓延铺展,一片片心形叶子舒展开,在贫瘠土地上织成生机勃勃的绿毯。
它们似乎真的不挑地方,耐旱扛贫,只需一点水分和阳光,便回报以惊人的生命力!
“活了!真活了!”
“看这叶子,油绿油绿的!长得真快!”
村民们奔走相告,麻木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
他们像呵护珍宝一样呵护着这片绿色希望,学着农技队员的样子,小心堆起土垄,拔除杂草。
这片绿色田野,成了灾后最动人的风景。
长安近郊,恪记专属的示范农庄。
绿油油的土豆田一望无际。
一个与田间劳作格格不入的身影蹲在地头。
长孙雨一身价值不菲的湖蓝色襦裙,下摆被她随意掖在腰间,露出里面精致的绸裤,绣花鞋沾满了泥点。
她手里拿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拨弄着土豆茂密的枝叶,专注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新奇的笑意。
“杜姐姐!快来看!”
她兴奋地朝不远处的杜明月招手,
“这株叶子底下,好像有小白花苞了!是不是要开花了?”
杜明月快步走来,蹲下细看,笑着点头:
“长孙小姐眼真尖!是花苞,白色的小花,也有紫色的,挺秀气。”
“真的呀?”
长孙雨眼睛一亮,立刻从怀里掏出个装订精美的小册子和一支炭笔,认真画起来,嘴里还小声念叨:
“贞观九年,五月廿七,晴。
土豆叶浓绿,茎粗壮,叶腋处见小花苞,米粒大小,白色……”
不远处,恪记农庄的管事和雇农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赵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蹲在泥地里画土豆苗?这消息早已成了长安勋贵圈子里最新的谈资。
消息自然传回长孙府。
书房里,长孙无忌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胡闹!丢人现眼!”
他对着管家低斥,
“去!把她给我叫回来!
一个国公府小姐,成日与泥巴为伍,成何体统!”
管家一脸为难:
“老爷……小姐她……说这是恪王殿下‘重托’,关乎民生大计,不肯回……”
“李恪!”
长孙无忌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小子!
他眼中寒光一闪,低声吩咐管家:
“派人盯紧!仔细看那‘土芋’长势!
若……若此物真有李恪说的那般神异……”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想办法,把最好的种源,还有那些肥地……弄到手!
此物,绝不能由他李恪一人掌控!”
夏末的风带着燥热,吹过长安城外的田野。
恪记示范农庄的土豆田已成一片绿色海洋。
更令人欣喜的是,一簇簇白色、淡紫色的小花,如同繁星点缀在碧绿枝叶间,随风摇曳,散发着微不可闻的清香。
这朴实的花朵,在饱受创伤的大地上,绽放出勃勃生机。
李恪和杜明月走在田埂上。
雇农们正按指导进行中期培土,将垄堆得更高。
“殿下,您看这长势!”
杜明月脸上是掩不住的自豪和喜悦,
“比预想的还好!枝叶厚实,花开得旺!”
李恪心情难得轻松。
他蹲下身,学着杜明月的样子,小心拨开一株格外茁壮的土豆根部茂密的枝叶。
杜明月用小木铲,轻轻扒开一点湿润的泥土。
一点嫩黄带淡粉、圆鼓鼓、鹌鹑蛋大小的块茎雏形,赫然暴露在阳光下!
“成了!”
杜明月声音带着激动,指着那小疙瘩雏形,
“殿下快看!结薯了!虽然还小,但数量不少!
看这根系周围的土都被顶松了!
照这势头长下去,秋收时……”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更盛,
“亩产两千斤,绝非虚言!甚至……可能更多!”
李恪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嫩生生的雏形块茎,微凉的触感带着泥土的湿润。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金秋时节,这“土疙瘩”将变成填饱灾民肚子、稳固根基的“金疙瘩”!
他仿佛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收获。
他站起身,望向眼前生机盎然的绿色海洋,阳光洒在细小的土豆花上。
“好!好!好!”
李恪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
然而,这笑容瞬间凝固!
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敲打着田埂土路,卷起滚滚烟尘!
一匹通体汗湿、口吐白沫的骏马直冲而来!
马背上,一名恪记护卫打扮的骑士,脸色煞白,嘴唇干裂,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
“殿下——!殿下——!”
嘶哑的呼喊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护卫冲到近前,几乎是从马背滚落,踉跄扑到李恪面前,双手颤抖着举起一个密封的、插着三根染红羽毛的铜管——这是最高等级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朔州……急报!”
护卫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刻骨恐惧,
“突厥颉利可汗……亲率控弦之士二十万……突破边境!
朔州……朔州城……危在旦夕!
北疆……烽烟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