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送来的《格物札记》被李恪珍重地放在案头。
他蹲在窑口,对几个心腹工匠反复叮嘱:
“硝石粉用量要准,多了气泡更大…”
“铅粉比例再加些,让料子更软更透…”
“草木灰筛十遍,一点杂质都不能有…”
“火候最关键,升温要稳,保温要足,降温要慢…”
工匠们屏息凝神,牢牢记下每个字。他们对那“透光的宝贝”同样充满渴望。
原料经过精细筛选,重新配比搅拌。特制坩埚再次送入窑中。窑火比上次烧得更稳更久。
李恪几乎守在窑口,连秦红梅汇报新马训练进度时,他都心不在焉,眼睛总往窑口瞟。
时间在煎熬中过去。终于开窑。坩埚被小心取出敲开。当窑工用长钳从残骸中夹出一件东西时,整个秘窑瞬间死寂。
那是一只杯子!
一只淡绿色的琉璃杯!
它不再是扭曲的疙瘩!它有清晰的杯身,微撇的杯口,小小的圆足!杯壁虽仍有瑕疵,厚薄略有不均,内里还有细微气泡,但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半透明质感!窑内余温透过它,在地上投下朦胧迷人的淡绿光斑!
“透…透了!真的透了!”老窑工声音发抖。
“成了!郎君!成了!”另一工匠激动搓手。
“老天爷…这…这真是琉璃?”有人喃喃,几乎要跪下去。
李恪心跳如鼓!他强压住狂喜,面上保持镇定,微颤的手却出卖了他。成了!此物在长安,就是比金子还硬的宝贝!他快步上前,接过那杯子。
入手微温,光滑细腻,与此前的粗糙疙瘩天壤之别!对着天光看去,光线柔和穿过杯壁,内里纹理如天然玉石,神秘又美丽。虽比不上记忆中的水晶玻璃,但这纯净透光的成器,在大唐就是颠覆认知的“神物”!
“好!大家辛苦!”李恪声音带着激动,“按这方子火候,继续烧!杯子、小碗、小瓶…能做什么就做什么!颜色…试试加别的矿粉,看能不能烧出蓝色来!”金山银山仿佛已在招手。
第一批成功的琉璃器很快出炉。除了几只淡绿杯碗,还烧出了几件小巧的瑞兽摆件(形态古朴)。李恪亲自挑出最完美的一只淡绿琉璃杯。找来朴素紫檀木盒,内垫柔软丝绒,小心放入。
“王铁头!”李恪低声吩咐,“你亲自去杜府,把这盒子秘密交给杜明月小姐。就说…是恪记格物新得的一点‘小成’,请小姐品鉴。”
杜府,明月轩。
杜明月看着不起眼的紫檀木盒,略有疑惑。轻轻打开盒盖。一抹温润柔和、前所未见的淡绿光华映入眼帘。
她呼吸微顿,小心取出杯子。
入手微凉,光滑如脂。天光下,杯壁半透明,光晕流转,内里纹理如天然云絮。纯净,清透,带着不似凡尘的静谧光华。此物,超越了她所有对琉璃的认知!
纤指轻抚杯身,感受奇异触感,沉静眸中第一次清晰映出震撼。她久久凝视,似要将这神奇刻入心底。
良久,她才提笔回信。字迹清雅依旧,却多了份难抑的激赏:
“蜀王殿下台鉴:承蒙赐观‘格物新得’,此物晶莹澄澈,流光内蕴,触手生润,非金非玉,实乃造化之奇,巧夺天工!明月观之,目眩心驰,方知殿下‘格物玄微’竟至于斯!此非尘世凡品,乃天工之赐也。感佩之至,明月顿首。”
信到李恪手中时,他正为扩产琉璃的庞大资金发愁。展信读罢,见那“天工之赐”、“感佩之至”,李恪嘴角不受控地上扬,捧信傻笑半天,连账本烦恼都忘了。才女的肯定,这成就感,比赚了万贯还爽!
然而,琉璃现世的消息,终究没能完全锁住。
许是工匠激动议论漏了风声,或是杜府仆役惊叹时失言。“恪记烧出比胡商琉璃更纯净的神物”的传言,悄然在长安特定圈子流传。
赵国公长孙无忌,自然是最快听到风声的。
两日后,长孙无忌的心腹张管事,打着“巡视产业”的旗号来到恪记。李恪心知肚明,面上热情相迎。
“哎呀,张管事!国公爷有何吩咐?”李恪拱手笑问。
张管事矜持捋须:“国公爷关切工坊,特命老朽来看看。听闻郎君近日钻研新奇之物,颇有收获?”
“收获?”李恪立刻换上愁容,“别提了!张管事这边请!”他引着人,七拐八绕,来到秘窑旁特意布置的大工棚。
一进门,张管事就被“震”住了。
棚内堆满奇形怪状、色泽浑浊的“琉璃疙瘩”!暗绿、墨绿、黄褐…形态歪瓜裂枣,更有状如夜壶、破瓦罐的怪胎!角落小窑冒烟,工匠灰头土脸,满面沮丧。
“您瞧瞧!”李恪指着满棚“废品”,痛心疾首,“烧这玩意儿,就是烧钱!沙子、纯碱、铅粉,还有价比黄金的西域纯碱硝石…烧十窑九窑废!好不容易有点样子,不是歪就是裂,气泡浑浊!您看这堆,能看吗?国公爷的本钱快被我败光了!”
他抄起最丑的“夜壶”疙瘩塞给张管事,“这还算‘上品’呢!”
张管事握着冰冷粗糙、浑浊不堪的“夜壶”,与他想象的“神物”差了十万八千里。再看满棚垃圾和李恪痛悔表情,脸上试探尽化尴尬狐疑。难道…传言是假?
“咳咳…郎君不必过虑,格物本就艰难…”张管事干巴巴宽慰,忙不迭放下“夜壶”。
李恪继续诉苦:“谁说不是!费老劲,就得了三五件勉强能看的小东西,不成套,送人都寒碜!国公爷若问起,您可得帮我说话,这钱真没乱花!太难了!”
他一边诉苦,一边暗观对方神色,心中嗤笑:想探宝?先看够破烂!
张管事敷衍几句,匆匆告辞。回去如何禀报,李恪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老狐狸疑心重,让他半信半疑吊着最好。
另一边,南山矿区外,蹄声踏踏。秦红梅骑着缴获的突厥战马,指挥新编骑队训练基础队列。程咬金送来的“驽马”一部份用于拉车,一部份和新得突厥马二十余匹,装备简陋(皮鞍辔头),组成骑队。工坊自产精钢打了更锋利的横刀和加长矛头,优先装备精锐,简易皮甲也在赶制。南山矿区,是命脉,也是天然要塞。
长安某处隐秘宅邸,气氛阴冷。
“废物!连群矿工都收拾不了!还折了人马!”压抑的怒斥响起。
“谁料李恪手下有能人?还有府兵…”另一声音辩解。
“够了!”怒声打断,“野马涧的亏不能白吃!那琉璃…若真有其物,价值连城!绝不能让李恪独占!突厥人怎么说?”
“他们…要加价!还要更详尽的工坊内情…最好是图纸,或者…琉璃秘方!答应得手后,派精锐直捣李恪老巢!永绝后患!”
短暂沉默后,阴冷之声响起:“答应!图纸…想办法!秘方…不惜代价弄来!这次,定叫李恪和他的工坊,彻底消失!”
李恪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把玩一只新出窑的小碗。碗身不再是单调的绿,工匠试加铜矿粉,竟烧出梦幻的浅碧色!碗壁更薄,透光更好,阳光下折射迷人光晕。
他转动碧色琉璃碗,看梦幻光华流淌指尖,一个更狂放的念头在心底疯长。
“单件杯碗算什么?要玩,就玩个大的!玩个让长安权贵瞪掉眼珠子的场面!”他眼中野心灼灼,“‘夜光璧’如何?造个浑圆大球,内壁设法涂上夜光矿物?再做些精巧发簪、瑞兽摆件…对!拍卖会!办一场轰动长安的珍赏大会!”
他猛地起身,目光锐利:“名字就叫——‘天工珍珑·琉璃大赏’!”
当即朝外朗声:“王铁头!秦教头!长孙冲!速来议事!”
一场撼动长安的风暴,在李恪筹谋中拉开序幕。那只流溢梦幻碧光的琉璃碗,静静映着他志在必得的脸庞。暗流,已在长安城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