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马似箭。
郊野、村寨、集镇……卓无昭一路行去,一路自有安排静候。
眼看着水域近在,人迹萧条,倾塌的屋舍没有得到更多善待,缝隙间遍布泥泞青苔。
卓无昭一挥掌,腕中细绳卷住一只悄悄窥探的貉。
这一路上,他见过太多同样的眼睛,但还是第一次跟它们面对面。
那只貉起先有点儿慌,挣扎一下,发现细绳没有进一步收紧,便垂头不动。
“叫他们来,我会在前面等着。”
卓无昭只留下这句。等那只貉抬头,它身上的细绳已经消失,人和马的轮廓都隐入雾里。
水色与暮色交织。
新燃起的火把挂在残垣缝中,照得近处红马也如火如金。它垂头吃着自己驮了一路的粮草,时不时转过头,饮一口卓无昭倒进浅坑里的净水。
左右荒草都被清理,露出一片平整空地,当中是两团火堆,小的那团上面支着木架,吊个小锅,里面水逐渐沸腾。
大的那团旁,插了一圈串好的肉块,油滋滋亮盈盈的。卓无昭用一杆长枝拨弄着柴堆,将火势控制住。
他就坐在火光之间,带着似乎是春日野游的闲情,安静地迎接日落。
有风声传来,有脚步声传来,是刻意让他听见的。他心照不宣地取过身侧空置许久的茶碗,撒上一把黑色干叶,沸水一浇,翩跹作舞。
舞,或是武。
阔而薄的叶片翻卷,气味袭人,是涩,是暖。
当他轻轻一推,茶碗分毫不差到了火堆对面,一座殷红轿子也飘来,先现身的是一个年长女子。
之前,所有受托照拂他的那些人都说起“老夫人”,这会儿看起来,“老夫人”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乌发浓密,三簪成弧,岁月在她脸上落下痕迹,亦在她眼中沉淀,无论是谁看到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忍不住细语轻声,愿意垂头聆训。
她朝着卓无昭躬身一礼,才慢慢走来。无常九将跟随着,二人先后入座。
“多谢两位一路来的照顾。”卓无昭开口,示意他们饮茶,“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是古城的香叶,你们或许喝不惯,但可以当个新鲜尝尝。”
年长女子看着他,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啜饮一口,目中浮起几分怀念之色。
“这味道与我年轻时不同了,更醇厚。”她轻叹,转头瞧了无常九将一下,无常九将便也端碗一抿,皱了皱眉。
“觉得苦?那就是了,阿渺最喜欢先苦后甜。”年长女子的视线重新落在卓无昭身上,不像是对着“贵客”,倒像是对着久别的晚辈,语气慈爱又温柔,“他是无私之人,我们都清楚,能与这样的人一心,苦或甜,无非是彼此互相了解的过程。”
“你们真心想要了解过我吗?在九曲城外,蛮十拼死将我推出大火,他保全我,我记住他的遗言,即便知道蜚州之行险恶,我还是来了——你们呢?”
卓无昭淡淡地说着,情绪并不激烈。他目光向四面扫一圈:“这里是个好地方,就算动静大点儿,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年长女子凝视着他:“贵客的意思是……”
“我的下一步很重要,不希望有人坏事。如果你们只是要立威立势,无意援手,那就拔刀。之后无论我生我死,你们尽可以将那颗蛋取去,反正这些天,你们应该也找出了它在哪儿。”
闻言,无常九将眼眸一凛,却被年长女子咳嗽一声打断。
“往日的变故,已经让我们损失惨重,贵客,小九邀我同来,就是为了化解初见时的不快,这些天,贵客应当也感受到我和小九的诚意。无谓的争端,只会让事态再次失控。”
年长女子放下茶碗,言辞愈发恳切:“何况贵客是为应小十之约,救治大尊长而来,一寸晴感激在心,又怎能让贵客失望?”
卓无昭没有接话。
他拿出身侧一个罐子,挥手,刺鼻的料粉洒开,掉进火中,掉在金亮的肉串上。
“现在火候正好。”他自顾自地拔起一根,在火上转一圈,使得整串肉熟得更加匀称。接着他吹吹凉,小心地咬了一口。
辛辣酥嫩的味道扑过来,他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又很快收敛。
一寸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地也挽起长袖,取下两串肉块,学着他的样子在火上滚过,随即将其中一串递给了无常九将。
无常九将早就放松下来,悠悠然地接过。他们越来越像远游的一家,火焰哔啵,温馨在长夜滋长。
“我带了酒来。”无常九将兀自开口,他招招手,远处殷红轿子的轿帘似乎被风掀开,虚影一晃,自半空掠过,被他信手接住。
“大姐不喝酒,贵客呢?”
一串绑缚着的小坛稳稳落地,少说也有七八个。无常九将一指挑开绳索,勾起一坛,漫不经心地询问着。
“你不让我卸刀,我已经很庆幸。”卓无昭抬手,酒坛飞空,不偏不倚挂上他手掌。
他不急着打开,只是盯着无常九将。
无常九将也在注视着他。
烈火在前,刀兵向背。
卓无昭能感受到冷意,呼啸着,与杀意交织。
这一刻,他该应对的不是一只魔。
他甚至觉得一寸晴实则更为可怖。
蚀风渊手下十将,他所知情报最少的,就是一寸晴。
她似乎是个魔中异类,极少露面,也极少参与争斗。连“父亲”都只略提起她资历颇深,并非蚀风渊座下,而是——大尊长座下。
魔君在时,她就已经是“哀骨”大尊长之下第一将。
在今夜之前,卓无昭没有料定是她,可不管是不是她,他都需要让“哀骨”看到他的态度。
战,或者和。
他在等待他们的回应。
水上的雾气变得浓烈,聚集过来。
卓无昭感受到火光在远去。
身后的潺潺水声变得无比清晰,在他看不见之处,白雾凝成一只张口的虎,尖利的牙高悬于他的头颅。
虎啸如冷冽风,虎口倏地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