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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十五年六月初九的正午,北京城被毒辣的日头炙烤着,连风都带着热浪。锦绣阁内虽堆着好几盆冰块,寒气丝丝缕缕往上冒,两个宫女手持巨大的团扇,轮流在朱高炽身后轻轻扇着,可老皇帝依旧觉得燥热难耐,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靠在铺着凉席的软榻上,端起杯里泡着薄荷的凉茶一饮而尽,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却丝毫压不住浑身的黏腻。

“这北京城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闷上十倍不止。”朱高炽忍不住抱怨,抬手解开领口的盘扣,连说话都带着气喘,“骨头缝里都在冒汗,坐着不动都像在蒸笼里蒸着。”话音刚落,又一阵热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微微晃动,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赵贵妃同样热得无精打采,原本精致的发髻被汗水濡湿,贴在鬓角微微发亮。她见皇帝烦闷,眼珠一转,趁机凑到他身边撒娇,声音软糯如江南小调:“陛下,臣妾听人说天津卫的海边凉快得很,海风一吹,半点暑气都没有,还有刚打捞上来的海鱼海货,鲜得能掉眉毛呢。陛下带臣妾去避避暑好不好?”

皇帝一听“海边凉快”“新鲜海货”,顿时来了兴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想了想,天津卫离京城不远,一路走运河不过两日路程,正好能躲开这恼人的暑气。他当即拍板,声音都洪亮了几分:“走!今日就走!咱们去海边住上几日,等凉快了再回来!”

朱高炽此行本就只是想跑出去避避暑,图个清静自在,压根没想惊动太多人。他没有通知内阁与六部,仅仅让人去传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吩咐道:“调派五百禁军护卫,不用铺张,一路轻车简从就行,越快出发越好。”王淮虽觉得皇帝如此仓促离京有些不妥,但见他兴致正高,也不敢多劝,只得连忙下去安排。

出发时,皇帝没有乘坐自己那顶彰显威仪的十六抬龙辇,而是选择了赵贵妃日常用的八抬软轿。轿身绣着淡雅的缠枝莲纹,没有半点龙纹标识,从外观上看与普通贵戚的轿子无异。随行人员也极为精简,除了赵贵妃,只有两名贴身伺候的宫女、负责照看身体的太医周正、皇帝亲信太监李平,以及五百名身着便服的禁军,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准备妥当。

午后未时,日头正烈,这支低调的队伍出了东直门。城门守卫见是贵妃的轿子,前后跟着几个随从,只当是贵妃日常出宫散心,例行检查后便放行,并未多盘问一句。轿子一路往通州而去,准备从那里换乘运河船只,顺流而下前往天津卫,轿帘被风吹起一角,能看到赵贵妃正笑着给皇帝递上一块冰镇的甜瓜。

经过一日一夜的行程,第二日傍晚,一行人抵达了天津卫行宫。这座行宫依海而建,红墙绿瓦掩映在苍翠的松柏间,刚一踏入宫门,便有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吹来,驱散了一路的暑气。朱高炽下轿时,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忍不住感叹:“果然比宫里舒服多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朱高炽便拉着赵贵妃在沙滩上散步。脚下的沙子带着微凉的潮气,远处的渔船正趁着晨光出海,桅杆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老皇帝望着翻涌的海浪,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转头对身边的贵妃说:“你看这海风,带着水腥气,却比宫里的熏香好闻多了,连骨头缝里的热气都被吹走了。”

中午,行宫的厨子按照吩咐,做了清蒸海鱼、白灼虾等几道海鲜。朱高炽胃口大开,就着清淡的鱼汤吃了半碗米饭,这可是他近期食欲最好的一天。饭后,赵贵妃陪他在廊下下棋,老皇帝棋艺不佳却爱耍赖,输了棋便要悔棋,逗得贵妃笑个不停,两人的笑闹声顺着海风传到院外。守在行宫门口的禁军统领见皇帝难得如此舒心,想着不过是临时避暑,便没急着将此事上报京城,只在每日的例行奏报里简单提了一句“陛下在行宫安歇”。

海风轻拂,浪声阵阵,天津卫的行宫暂时成了朱高炽的世外桃源。他沉浸在这份远离朝堂的安逸中,却不知京城的暗流已愈发汹涌,一场围绕皇权的风暴,正借着这夏日的燥热悄然酝酿,只待一个时机便要骤然爆发。

太子朱瞻基第一时间便从锦衣卫的密报中得知了父亲离京出游的消息。他对此并不意外,更谈不上担忧——父亲近来本就无心朝政,趁暑气离京避暑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当即暗中下令:让三千营即刻派出500名精骑,神机营调派300名配备燧发枪的火枪手,星夜兼程前往天津卫,隐蔽在行宫外围加强护卫,确保父皇一行的安全。

其实早在同年五月下旬,京城的暗流便已引起朱瞻基的警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张武曾亲自到东宫递上密报,他身着便服,神色凝重地在朱瞻基耳边低声禀报:“殿下,越王朱瞻墉近来行踪诡秘,频繁与府外不明人员接触,且府兵操练频次明显增加,深夜常有铁器碰撞声传出,似在演练搏杀之术。”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月牙形的黑色令牌,“这是从一名与越王府往来的地痞身上搜出的标识,属下怀疑他们在暗中集结人手。”

朱瞻基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眉头瞬间紧锁。他沉默片刻,抬眼对张武沉声吩咐:“盯紧越王府的一举一动,往来人员、府内动静,哪怕是芝麻大的事,都必须第一时间报给我,不得有丝毫遗漏。”张武是皇后张妍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就是朱瞻基的亲舅舅,自小看着他长大,对太子一脉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坑害外甥,当即躬身应道:“属下遵命,定当尽心竭力。”

父亲离京后,朱瞻基更是加快了加防部署的脚步。六月初二清晨,天刚蒙蒙亮,东宫的传令兵便已奔赴各宫门:“太子令,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各增派五百禁军,换岗时间缩短为一个时辰,所有出入人员必须严查腰牌,非东宫特制令牌者,一律不得放行!”一时间,各宫门守卫骤然森严,禁军甲胄鲜明,目光锐利如鹰,连空气中都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初三清晨,朱瞻基又命大明龙卫军一部悄然进驻东宫周围的胡同。士兵们脱下盔甲,换上商贩、住户的便服,有的推着菜车在街角叫卖,有的坐在茶馆里假装喝茶,实则暗中观察四周动静,在东宫外围形成了一道隐秘的防线。与此同时,东宫内部的侍卫也增至百人,每人腰间都配着短铳与腰刀,夜间巡逻的间隔缩至一刻钟,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此起彼伏,确保任何异动都能被及时发现。

六月初五深夜,更深露重,朱瞻基召来太子妃胡善祥,神色凝重地嘱咐:“你带着侧妃、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即刻前往京郊温泉行宫暂住。那里已安排妥当,四周设了三重岗哨,行宫地下还有密道可以随时逃脱。”胡善祥虽心中惊疑,却深知事态严重,只是含泪点头:“殿下放心,臣妾定会护好孩子们。”临行前,朱瞻基紧紧握着她的手,再次强调:“记住,若无我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哪怕是传父皇的旨意也不行,一定要保重自己和孩子。”

送走家眷后,朱瞻基独自站在东宫书房,望着墙上的京城防务图,目光落在越王府邸的位置。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坚毅与冷冽。父亲在天津卫享受海风,京城百姓在夜市欢笑,而他必须在这平静之下,筑牢每一道防线,静待那场注定要来临的风暴。锦衣卫的密报还在不断送来,越王府的异动越来越频繁,朱瞻基知道,自己与越王之间的较量,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六月十二的夜晚,永兴侯府的宴席格外冷清。原本受邀的长平侯并未赴约,永兴侯独自一人对着满桌酒菜喝至半醉,杯盏碰撞声在空荡的花厅里格外刺耳。酒意上头,他心中积压的抑郁与野心再也按捺不住,对着身边侍奉的小妾抱怨起来,舌头都有些打卷:“朱瞻基那厮……挡着老子的路!等事成之后……老子就是国公,你……你就是堂堂国公夫人!”

这番醉话恰好被来送醒酒汤的长子听得一清二楚。小伙子刚满二十,平日里只知读书,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端着汤碗的手止不住颤抖。他不敢声张,悄悄退下后,连滚带爬地跑去告知母亲永兴侯夫人。

永兴侯夫人听闻这话,如遭雷击,瞬间清醒过来——谋反可是灭族的大罪!她连夜让儿子将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写下证词,自己则揣着证词,三更天便带着儿子跪在刑部尚书家门外,砰砰砸门。开门的管家见是侯夫人哭成泪人,连忙通报。刑部尚书披衣而出,侯夫人扑通跪地,将证词呈上,哭诉道:“大人救命!夫君贼胆包天,竟参与谋逆,求大人看在孩子们无辜的份上,救我全家一命啊!”

刑部尚书看完证词,脸色骤变,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通报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张武接到消息,当即亲率缇骑精锐,于四更天包围了永兴侯府。府中侍卫还在睡梦中,缇骑便已破门而入,将睡眼惺忪的永兴侯从床上擒获。搜查中,缇骑在他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与越王联络的密信,字里行间满是“事成之后共分天下”的承诺,铁证如山。

六月十三至十五这几日,越王朱瞻墉接连派人去永兴侯府送信,催问起事细节,却都被门卫以“侯爷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挡了回来。越王在密室中焦躁地踱步,对心腹骂道:“这老东西定是怕了!事到临头竟缩了回去,真是废物!”骂完又强作镇定,“也罢,少他一个,咱们照样成事!”他丝毫没有察觉,锦衣卫的缇骑早已在府邸外围布下天罗地网,暗中监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他依旧按原计划行事,让管家给天津港招来的地痞们分发绳索、短刀,叮嘱道:“十六日夜晚听我号令,入宫后见财就拿,见阻拦就杀!”

此时的京城,各方势力在平静下暗流涌动。皇帝朱高炽在天津卫的海边带着赵贵妃捡贝壳,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老皇帝捡起一枚彩贝递给贵妃,笑得像个孩子;而越王朱瞻墉正在府邸给突击队分发干粮,黑夜里刀光闪烁,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贪婪与紧张。太子朱瞻基在东宫核对防务图,红笔在越王府邸周围圈出密密麻麻的标记,与杨士奇低声商议着对策;永兴侯则在刑部大牢里痛哭流涕,对着狱卒忏悔自己一时糊涂。赵贵妃为皇帝剥着海虾,鲜美的汤汁溅在指尖;京郊温泉行宫的太子妃胡善祥正陪着孩子们读书,窗外的侍卫持枪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十六日夜晚,一轮残月渐渐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东华门的城楼上。越王朱瞻墉带着五百人悄悄在城门附近埋伏,地痞们藏在暗处,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府兵们则盯着换岗的禁军,只等亥时三刻的信号。他们不知道,皇帝早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津卫,太子朱瞻基也早已收到锦衣卫的密报,将东宫守卫增至三倍;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早已漏洞百出,从永兴侯的醉话到缇骑的监视,每一步都暴露在对手的视线里。

夜风卷起城楼下的尘土,越王盯着城门上的灯笼,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以为自己即将改写天命,却不知一张天网早已张开,只等他自投罗网。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亥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落,东华门的守卫突然换岗,越王猛地挥手:“上!”可他话音刚落,四周突然亮起无数火把,禁军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朱瞻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场精心策划的谋反,尚未开始便已注定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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