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澄清坊一片寂静。
入了冬的京师,活像檐下吊着的腊肉,透着一股僵滞的寒意,冻得人缩手缩脚,连带着街面都似凝了一层青黑色的油垢。
巷口的摊贩,天擦黑便匆匆收摊归家——这坊间住的皆是达官显贵,天寒地冻,谁还贪他一口街头食?不如早早回去,一张热饼、一碗暖汤,捂热自家被冻透的长夜,那才是正经。
陆青猫着腰,反手拽住傅鸣,两人一路屏息疾行,直至猛地扎进温府角门的浓重阴影里,才堪堪刹住脚步。
刚一站定,陆青弯下腰,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冰冷的空气呛得喉管与肺叶一阵火辣辣的锐痛。
“咳——嗬——嗬——”
傅鸣当即展臂将她揽近,温热的掌心在她后心不轻不重地顺着,语气里是十足的无奈:“让你莫要跑这般急。冬日气薄,这般急促呼吸,最易呛咳。”
陆青一时说不出话,只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气息。
心肝都要喘出来了...
此刻她无比庆幸听了傅鸣的劝告。他说若叫了沈寒,许正必然要跟着,人多反倒不易脱身,不如就他们二人利落。
万幸!万幸!若真叫上沈寒,眼下这角落里,怕是要多一个喘得撕心裂肺的难友了。
好在身子骨还算利落,陆青不消片刻便喘匀了气,直起身,利落地掸了掸衣襟袖口,眉眼间俱是满意:“傅鸣,这身夜行衣是打哪儿寻的?里衬软绒裹着,又暖和又贴身,你瞧,”她顺手一扯衣摆,“长短也正合我身量,倒像是比着我的尺寸做的!”
虽说仍是黑黢黢的一团,但比之上回那件不知强出多少,且是全新的。袖口还细心地裹了层软牛皮绑带,能紧紧贴合腕骨,行动时不必担心勾挂。
傅鸣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这才凑近她,低声耳语:“本就是按你的身量裁的。”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我亲自定的尺寸。”
陆青讶然:“你...怎知我的尺寸?”
傅鸣微微俯身,下颌轻蹭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低哑,含了丝显而易见的笑意:“我亲手抱过。你约莫...到我这儿。”他指尖极轻地点了下自己胸口上一寸的位置,“这,不就是最准的尺码?”
满意地看着陆青耳根泛红,傅鸣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稳稳牵起她的手:“走。温恕在内阁值宿,书房现下空虚。角门守卫已被引开,跟紧我,不可妄动。”
两人潜至院墙深处背光之地。
傅鸣屏息聆听片刻,身形一展便掠上墙头,四下一扫,回手将陆青拉上。墙垣触手冰冷粗砺,他揽住她的腰,借力一跃,两人如夜鸟投林般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
温府内廊檐下灯笼高挂,晕开团团昏黄光雾。二人贴墙匿于暗影,数尺内的景物依稀可辨。
凭借长庚绘制的形制图,二人借廊柱花木阴影迂回,向书房摸去。行至中途,陆青忽然抽了抽鼻子,闷声问:“咦?这什么味儿?”
一股辛辣呛烈、混着植物油脂的闷腻,蛮横地刺入鼻腔。
傅鸣抬手指向不远处,长廊下几根廊柱新刷了油,在昏黄光下泛着湿漉漉的暗光,墙角还堆着些桐油罐。
“桐油味。”傅鸣压低声音,“听闻温恕近日在整葺房舍,并未经手工部,只使唤了家中仆人,说是家宅小事,不宜张扬。”
“应是趁入冬前刷层桐油,以防柱体糟朽。他这宅邸年岁久了,廊柱需得定期养护。”
陆青掩鼻嗤笑:“呵,温恕倒是会做样子。修葺屋子都不愿惊动工部,给这千金楠木防腐,不用‘披麻捉灰’的官式做法,偏选最廉价呛人的桐油。”她眼风扫过那些泛着油光的廊柱,“莫非将这楠木柱子刷出一身穷酸相,便能衬得他两袖清风了?”
她眸光一转,环顾四周:“不过也幸亏他挑这时机刷油。有这呛人气味连守卫都躲得远远的,倒是无心插柳,反给咱们行了方便。”
“我们到了。”傅鸣指尖虚指向长廊尽头。温恕的书房正对着一片假山竹林,推窗即可见景。
二人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傅鸣借着从高处窗格泻下的明亮月光,迅速扫视屋内。月华如练,不偏不倚,正笼罩着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映出幽沉而润泽的光。
“月光足够亮了,”傅鸣示意陆青留在原地,“我去查验桌案。”
陆青依言颔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案头一座青花玲珑瓷笔架攫住。
笔架在月下泛着幽幽的蓝光,瓷身镂空的玲珑处,将月光筛成一片细碎、朦胧的亮斑,如梦似幻地投在紫檀木的案面上。
她鬼使神差地又凑近一步。
笔架上的纹路在月光下纤毫毕现——是竹纹,寥寥数笔,勾勒出瘦劲的竹枝,竹叶疏落,影影绰绰。
傅鸣刚走到桌案另一侧,便察觉到陆青目光直勾勾地锁着那笔架,眼底暗流涌动。
“陆青?”傅鸣的声音低沉而警觉,立刻趋近一步,“你发现了什么?”
他迅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伸手拿起笔架,就着月光仔细端详,指腹缓缓摩挲过每一处弧面与接缝,片刻后,轻轻放下,眉头微蹙:“并无机关。”
陆青深吸一口气。
竹影如箭,穿胸而过。
她曾在陆松的书房里,见过一个几乎一样的笔架。
陆松说是母亲给他的,因他不喜,所以一直搁置未用。
而小乔氏的内室,就堂堂正正地摆着一整套这样的青花玲珑瓷,每一件都描着眼前这般竹纹!
小乔氏,将温恕的喜好,一丝不苟地,渗透给松儿。
“无事。”她收敛心绪,轻声答道。
松儿,与温恕,绝不是同一类人。
傅鸣手脚利落,几下翻检,便从一个暗格中抽出一个紫檀木匣。他就着月光,小心翼翼揭开匣盖——一幅绢画,被精心卷好,静卧其中。
他取出画轴,递给陆青,陆青接过,缓缓展开。
目光触及画中人的刹那,她呼吸粗重。
就是它!
她手中那幅旧画的原本。
虽是画在质料粗糙的绢上,但因此是原笔,墨色清晰,线条流畅,将画中女子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勾勒得淋漓尽致,丝毫未被粗绢的简陋所掩盖。
绢画的边缘,已现出深深的磨损痕迹,显是被人反复摩挲观看。
陆青凝视片刻,眸光一沉,利落地将画卷起,纳入袖中:“咱们再找找,还有没有类似这幅画的物什。”
二人借着朦胧月辉,在书房内无声巡视。
沉香书橱对面,一整面墙空旷,只孤零零悬着一幅徐公的枯山水,并一副对联。
陆青身形凝立,半晌未动。
“看出什么了?”傅鸣悄声问。
陆青眸中疑云翻涌:“正是因什么都看不出,才觉古怪。”她指尖虚点墙面,“温恕绝非崇尚简朴之人,这满室紫檀沉香、龙涎青花,便是明证。以此人脾性,这面墙本该挂满名士手迹才对。”
“除非...他是刻意要空着这面墙。”
边说,陆青的指尖已描摹过对联边框,未觉异样,随即移向那幅枯山水。当指腹细细抚过画中那轮圆月时,忽然一顿,月心处,有一点细如针尖的凸起。
“傅鸣,这里。”她低声道。
傅鸣会意,指尖覆上那点凸起,先轻后重地按下,感到其陷落后并未回弹。他屏住呼吸,尝试左旋,纹丝不动,随即腕上暗劲一吐,向右一拧——
“咔。”
一声轻微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傅鸣反应极快,立刻揽住陆青的肩侧身将她护住,目光锐利地盯向墙面。
那幅枯山水画旁的墙体,悄然滑开一道狭窄的黑暗缝隙,内里深邃,寂静无声。
静待片刻,确认并无陷阱触发后,傅鸣低声道:“跟紧我。”随即侧身,率先挤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吹亮火折子,一点微光勉强驱散黑暗,映出神龛中四座无字的漆黑牌位,以及一旁叠放整齐的紫色蟒袍。
陆青伸手取过一座牌位,指尖仔细摩挲过每一寸,入手冰凉光滑。
“没有字,”她蹙眉低语,“他不想让人知道祭的是谁。”目光扫过另外三座,“但许大人说过,欧铁匠提及温大鹏时,说他有两儿一女。”
四座牌位,数目刚好对得上。
傅鸣探手摸了摸烛台和牌位表面,入手并无尘腻之感。“常有人来祭拜,收拾得很干净。”他看向陆青,“此地不宜久留,你待如何?”
陆青环视这间再无他物的密室,将牌位轻轻放回原处:“走,先出去再说!”
恢复好墙壁,她踱至窗边,借着一缕月光,环视这间低调中尽显奢靡的书房,目光扫过桌案上的青花玲珑瓷笔架,指尖在袖中的画轴上轻轻一捻。
目光,最终定在长廊下那堆漆黑的桐油罐上。
“傅鸣,”她倏然转身,伸手一指,“把桐油全搬来。”
傅鸣眸光一闪,立时会意。他悄无声息地掠出,片刻便提回数罐桐油。
“我来。”他挡开陆青欲接手之势,掀开罐盖,将粘稠油脂泼洒在紫檀木案、沉香书橱、及部分典籍之上。
随后,他拉着陆青退出书房,将剩余桐油尽数倾泻在门扉、门槛及廊下,一直蜿蜒至那堆空罐旁,形成一条连贯的油线。最后,他将一条浸透油脂的布捻埋于油线起始处,作为引信。
陆青拿过傅鸣手中的火折子,凑到唇边,运力一吹。
一簇火星迸溅而出,淅淅索索地滚落,触碰到地上黏稠的油迹——
“轰!”
一道幽蓝的火线猛地爆开,瞬间腾起,化作咆哮的火龙,沿着那蜿蜒的油路疯狂扑向书房!
火舌贪婪地卷过沿途的一切,紫檀木案、沉香书橱、墙上的古画,顷刻间没入一片赤红!满室的藏书、字帖在烈焰中剧烈蜷曲、翻飞,发出噼啪的爆响。
桐油多好。
这个腐烂之地,正适合。
?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