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函因年深日久的折叠,外面的封皮已变得极其脆硬,一道极深的折痕纵向贯穿,不偏不倚,正从“缙兄”二字中间撕裂而过。
沈寒几乎是屏着气,用指尖极轻地、一点点剥开那几乎粘合的封口。
一张薄脆如蝉翼、已然泛黄的信纸,被她拈了出来。
寥寥数字,字字泣血:
缙兄台鉴:
弟奉旨赈灾,本循旧例,自江宁由运河赴苏。行至丹徒,骤接东宫钧令,着即改道太湖。然太湖水匪之患,去岁方奏,东宫岂能不知?弟虽奉令,心实骇疑。
所疑者,传谕之人虽持东宫符信,其面貌弟竟识得——乃去岁京察时,吏部衙门常见之胥吏,常随侍温侍郎左右,绝非东宫属官!
弟心知有异,夜起查勘,果不见公文!四下搜寻,终在舟尾暗处觅得焚余残片,其上“改道”字样及半枚朱文“东宫”骑缝印赫然犹存。竟有人夜半私焚文书!此非疏忽,实乃灭迹!
弟身陷险地,此残片留于身边,恐招杀身之祸。唯兄智勇,或可据此残痕,觅得全豹。万望秘存,以待天时。
倘弟身遭不测,此信即为铁证!万望兄以此为凭,为弟、为千万灾民,昭雪此冤!
弟直手书
庆昌十年夜于丹徒舟次
信函里,还有半张公文残片。
沈寒胸口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空气在瞬间被挤榨殆尽,呼吸凝滞,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
“唧唧——啾啾——”
清脆的鸟鸣声伴着机簧轻微的“咔哒”声响起。
溪雪已拧紧了发条,那只黄铜雀儿在地上一下下地点着头,缓缓扇动镶着琉璃片的翅膀。沈夕看得两眼放光,绕着雀儿又笑又跳,拍着手,脚下一步步蹦得老高,无忧的笑声洒了满院。
溪雪跟着拍手,正欲招呼沈寒来看,扭头却见她怔在原地,脸色在冬日的浅阳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心下一突,赶忙凑近:“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沈寒紧紧揪住衣襟,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封密信!
是父亲一直在寻找的密信!
是父亲至死未能释怀的内疚与遗憾...是罗家满门血染的冤屈与不平...
而它,竟被藏在祖母的箱笼里。
藏了整整十余年。
轰——
胸膛里无声崩塌。
巨石自胸口崩裂、碾出,带着炽热的痛楚,滚过肺腑,压过心脏,最后全部堵死在喉头。
“嗬...”
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撕裂了的抽气声从她喉间挤出。
沈寒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一种混杂着荒谬、冰凉、空洞与莫名的尖锐疼痛,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溪雪慌忙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是不是心口疼?奴婢、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沈寒反手,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死死攥住溪雪的手腕,她张了张嘴,发抖的唇瓣开合了几下,却连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咯咯咯”,笑声清脆悦耳。
她抬眼望去,沈夕正跟着那只会叫的铜雀,自顾自地打着奇怪的节拍,一声鸟鸣,拍一下手,笨拙地跨一步,玩得忘乎所以。
沈寒眼底蒙上一层薄雾。
“溪雪...”
沈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微颤的泣音。
她看着与铜雀嬉戏、对一切浑然不觉的沈夕,平复着喘息:“你现在,带夕哥儿去母亲那儿。就说我歇下了,夕哥儿想母亲,要同母亲一道玩这雀儿。”
极力压制的气音,带着从砂砾中挤出的哑声,断续却异常清晰:“然后,你私下寻刘嬷嬷。告诉她,夕哥儿今日须得留在母亲院中用饭,让刘嬷嬷务必...将母亲留在院中。听清楚了吗?”
“是、是!奴婢听清了!”溪雪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姑娘,您...您要去哪?您的手好冰...”
沈寒缓缓地松开了攥得生疼的拳头,慢慢直起身,将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信函,小心翼翼地、平稳地放回楠木匣中。
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抬起头,眼底那层薄雾已散尽,冷声开口:“我去,慈清堂。”
慈清堂内,刚入冬便早早烧起了地龙,将深秋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也驱赶殆尽。暖意混着榻边熏笼里逸出的沉水香,洇洇满堂。
画屏捧上一碟新蒸的雪蒸枣糕打帘而入,枣糕洁白松软,以糯米细粉揉了蜂蜜蒸制,面上点缀着碾碎的枣泥与三两粒松仁,正袅袅散着温润的甜香。
姜氏年岁渐长,越发嗜甜,见此胃口大开,满意地拈起一块,还未及送入口中——
“砰!”一声。
房门被猛地推开。
姜氏手一抖,那块温软莹润的枣糕“啪嗒”一声,自指间滑脱,擦过青瓷碟边,坠在地上,顿时摔成了两截。
一道身影挟着门外灌入的冷风,大步踏入。
是沈寒。
她径直走到姜氏面前,站定。
沈寒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眸子,清泠泠的,像淬了冰、又像燃着幽火的深潭,紧紧锁在姜氏脸上。那目光太静,静得骇人,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魂魄。
姜氏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惊惧瞬间化为被冒犯的滔天怒意。
她“啪”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指尖几乎戳到沈寒鼻尖:
“寒丫头!你放肆!进祖母的屋子不通传、不禀报,竟敢直闯?!还摔门掼帘,你眼里可还有半分规矩,可还有我这个祖母?!”
沈寒未答,目光倏然侧目,钉向一旁僵立的画屏:“出去!”
画屏一抖,往日如春水般温柔的二姑娘,此刻竟似一尊玉雕的罗刹,浑身上下都透着刺骨的寒意。她腿一软,连姜氏都顾不上看,踉跄着夺门而出。
沈寒转眸,静静看着姜氏。
看着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因养尊处优而略显浮肿的脸。
下人一走,姜氏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体面也裂开了缝。她胸膛急剧起伏,指着沈寒,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颤抖:
“沈寒,你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回了京师,有你母亲撑腰,便敢不把祖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这慈清堂,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辈来发号施令、驱逐我的人了?!啊?!”
一股邪火在姜氏心头直窜!
她早就看这丫头不顺眼了!
自打回了京师,郡主恩宠日盛,这丫头也跟着水涨船高,越发目中无人!
给她几日好脸子看,就真当自己能上天?!
执意把那个晦气傻子养在家里也就罢了,如今更了不得,都敢到她屋里来摆家主的威风了!
这哪里是蹬鼻子上脸,这是要爬到她的头顶作威作福!
反了!真是反了!!
难不成她熬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竟要反过来看孙女的脸色过日子?!
“祖母,”沈寒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碎渣,“孙女在您的箱笼里,看到了这个。”
一路疾速奔来的气息此刻才迟迟涌上,冲得她眼前发黑,嗓子眼火烧火燎地痛。
她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老旧楠木匣,放在了姜氏面前的桌案上。
姜氏那满腔憋了许久的怒火,在目光触及木匣的刹那,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嗤”一声灭得只剩青烟。匣盖微启,那封熟悉的、泛黄的信函就在其间。
“你...你怎会...”她下意识别开脸,避开了那两簇几乎要将她烧穿的视线。
寒丫头怎会发现...
是了!定是今日晾晒箱笼的缘故!
她亲口交代,每个箱笼都要打开好好晒一晒,没想到...
竟晒出了这桩陈年旧事!
若非亲眼所见,她几乎要忘了还藏着这要命的匣子,也快要忘了,里头锁着一封能翻天覆地的密信。
十余年了啊...
尘归尘,土归土,该走的、不该走的,都成了一抔土。
她以为秘密也会随之消散,没想到这匣子,如今就这样赤裸裸地杵在她眼前。
“祖母。”
沈寒盯着姜氏瞬间僵硬的脸,目光像是坠了十余年的铜锁,沉沉压来:“父亲当年遍寻不见、能证明罗大人清白的那封密信...为何,会在您这里?”
姜氏的眼睫难以抑制地颤动,避开了那两道看穿一切的视线,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沈寒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她声音里压抑的震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泄出深埋的、尖锐的痛楚:“所以,当年根本不是不慎丢失,对不对?”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是您!亲手拿走了它。将它藏了整整十余年!”
她停顿了一下,积蓄力量的字,用力掷出:“是吗,祖母??!”
话不像说出的,倒像一块灼热的炭,滚过喉管,烫穿了胸膛。
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就写在那张骤然失色的老脸上,写在那闪躲的眼神里。
她想过无数可能...
是父亲一时疏忽,未曾收好;
是太子或温恕的爪牙,手段通天,潜入府中窃走;
是任何一场意外,任何一个外人。
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个人。
这个与父亲血脉相连,被父亲敬之爱之,唤了数十年“母亲”的人。
亲手,将能救挚友全家性命的铁证,藏进了不见天日的箱底。
也亲手,将父亲,推进了余生都无法挣脱的愧疚深渊里。
眼见再无转圜,姜氏索性将那层薄薄的体面也撕了下去。她缓缓坐回榻间,两手一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近乎无赖的冷笑:
“是又如何?便是我拿的,你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