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下马车时也看到了身后穆家的队伍。甚至还与穆昶对视上了,但紧接着到来的靖阳王府仪仗中断了二人的目光交汇。
与此同时,负责迎接的太监也抬着步辇迎了上来,月棠未做停留,登辇入宫。
步辇直入紫宸殿。
随着那异常雄伟的飞檐斗拱映入眼帘,月棠也开始调整起了呼吸。她在甬道上拍了拍扶手,待步辇停下,下地步行起来。
三年前,端王就是沿着这条路进入紫宸殿陪伴皇帝,然后再也没能走出来。
走在这长廊上的每一步,似乎都紧扣着端王的脚印。
“堂姐。”
刚拐了弯,皇帝就从另一端走出来,少年身形板正,步履微快,像清早沐浴过晨露的翠竹一样精神。
“皇上!”
月棠跪地行礼。
皇帝双手把她架起来:“今日是家宴,来的都是亲近之人,且你我姐弟有旁人难及的亲缘,不必行此大礼。日后非必要场合,也不必如此。”
月棠站起来,微微带笑望着他。
其实也不算少年了,还有大半年就将及冠,已经拥有了成年男子的体格,但脸上一派真诚,又好似涉世未深。
有当年老和尚的谶语,月棠儿时与他相处不多,但因为多年来一直有人提起他,从前的那点印象在脑海中也不曾抹去。
“皇上早些年在江陵过得如何?回京之后这几年里,还习惯吗?”
后方的人还未进来,入殿之后,月棠与皇帝拉起家常。
“外祖一家对我关怀备至,尤其是舅父,因为外祖父有顽疾在身,从小是舅父担负教育我的职责。南方气候湿润,风土民情俱佳,除了十分想念父皇母后,一切都很称心。”
皇帝回话的时候目光端正,就是放在民间也是一等一的谦谦君子。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穆昶对他的养育恩情。
没牙的老虎也是老虎。
何况他迟早会长出牙来的。
只要能够顺利把玉玺从沈太后手上接过来,皇帝就完成了皇权的归拢,从王法而言,他成为天下的统治者。
穆家养大了皇帝,在朝堂上有天然的体面,月棠若想撕破穆家的假面,不是没有办法。
但撕开之后呢?
有皇帝这棵至高无上的大树,穆家有恃无恐。他可以跨越千里与褚家联合,向端王府下手。也可以在褚家试图拉他下水之时,反过来调动禁军,替自己清除障碍。
皇帝需要穆家。也舍去不了穆家。
即使月棠把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摆到他面前,再结合自己的推测,将当年的事情完整披露出来,皇帝能自断其臂吗?
任何人坐在他的位置上,都不会去为了一个分别多年不曾相见的堂姐而砍掉自己的政斗势力。
所以这也是为何那天夜里穆昶会特意请皇帝去往现场,也是为何月棠在看到皇帝到来之时,选择了不纠缠。
对付穆家,绝对没有褚家杜家那样容易。
此前的何家张家杜家,都是因为在养病的三年里做足了功夫。褚家能够顺利拿下,也凭借了几分曾经身为亲戚的便利。
但她从来没有了解过穆家。
更没有了解过眼前的皇帝。
回到端王府,以永嘉郡主的身份面对世人,是一场新的战争的开端。
“皇上,靖阳王和太傅大人到了。”
“快请进!”
听到门槛下太监的禀报,皇帝顺势站了起来。
月棠回想起从前先帝坐在他的位置上,从来都是岿然不动。真正君临天下的皇帝与受制于人的皇帝,到底是不同的。
“皇上,永福宫那边来人,奉太后的旨意请永嘉郡主前往宫中相见。”
前头通报的太监才出去,后头又有人走了进来。
这大殿里仔细闻闻还有端王的血腥气,月棠不想与穆昶在此碰面,顺势起身:“臣妇先告退。”
皇帝送她到门槛下,欲言又止后,说出口的话语里略带抱怨:“我还未曾来得及与堂姐说上几句话。”
月棠笑道:“多谢皇上厚爱。不过来日方长,说话的机会还多的是。”
皇帝顿住脚步,点头道:“堂姐此言有理。我在宫中已无说得上话的兄弟姐妹,堂姐如今也是——总之,姐姐有空,多往我这殿里走走。”
“遵旨。”
门外候着的兰琴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里。
走出紫宸殿地界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皇上对郡主这份亲近之心,倒不像是做给外人看看而已。”
月棠道:“别忘了他是皇帝。而且还是个没有完全亲政的皇帝。”
兰琴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一旦入了这个漩涡,每个人便有每个人的立场。
月棠死而复生回来,这一路电光石火,所向披靡,还拉动了举朝都未曾撼动半分的靖阳王为盟,这番动静,谁能比拟?谁又能忽略?
沈太后有拉拢月棠之心,皇帝要是无动于衷,真该让人奇怪了。
月棠从来没有去过永福宫。
整个后宫她几乎只去过穆皇后的宫中以及安贵妃宫中。
永福宫在宫城的东南角上,东南两面都有一座小花园。当中建有小桥流水,十分适合先帝的遗孀居住。
去的路上月棠也回忆了一下沈太后。
沈太后是最后一批选入宫的秀女。
沈家祖籍在江南,但入京定居已经有四代,从月棠的皇祖父当政时开始发迹。
沈氏的祖父——也就是和褚家成仇的那一任家主,官至太傅。
先帝年长沈氏许多,当时宫中还有贤德兼备的穆皇后,生下了皇长子的安贵妃。
当时家世显赫的沈氏,其实有比入宫为妃更多更好的选择。
因为端王府划归为穆皇后一派,不但安贵妃骂过端王是糊涂虫,初入宫就封了婕妤的沈氏与端王府也并不亲近。
这一点在她生下四皇子之后更为明显。
但那时根本不会有人与端王府直接起冲突。
即使每次入宫遇见沈氏,月棠都能够从她眼里看出来几分戒备,但沈氏依然也不曾与她有过任何一次多余的交集。
“……宣王这两日功课上有些懒怠,你记得督促一二。也劝劝姑姑,莫要催得太紧,欲速则不达。”
走到永福宫门外,门槛内传来了脚步声。与此同时还有一道男音逐渐接近。
打前引路的太监停下步来,回头说道:“是沈公子。”
里头说话的这道声音颇为年轻,太监即使不说,月棠也猜到是沈家的人。而且这声音还略有几分熟悉,来者何人?月棠已然心中有数。
不过不管是谁,月棠岂有先等着的道理。
她继续往前,迈了门槛。迎面看到一人穿着四品官服,两手背在身后,边说话边缓步走来。
两厢一碰面,对方先停住了。他目光停留在月棠脸上,神色僵滞,许久不曾言语。
引路的太监上前低声道:“大公子,这位便是永嘉郡主。”
这位僵住了的神情方才松动,连忙退后一步,拱手长揖:“下官沈黎,拜见郡主。”
几个月前,月棠还在推杜明焕入局,杜钰想利用沈家乱事,安排杀手埋伏在广安寺的禅室里,等着拿沈家人的把柄,结果让暗中追踪过去的月棠反成渔翁得利。
沈黎是第一次见月棠,却不知月棠已是见过他了。
她点点头:“沈公子。”
当日在广安寺里,杜家埋伏杀手的事让月棠捅破之后,沈黎当场审讯凶手,随后又押着他们大张旗鼓前往杜家算账,足见不是个孬种。
他竟还关注着宣王的功课——宣王就是四皇子,这证明沈黎平日与沈氏的交往绝不会少。
想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沈公子来看太后?”
沈黎微微清咳:“承蒙皇上厚爱,下官也在今日宫宴名单之列,是以入宫来问问姑母可有需要打点之处?现下已预备回府洗漱更衣。”
说着他让开路来:“太后已在殿中盼候多时,下官来为郡主引路。”
月棠秋水般的目光掠过他脸上:“沈公子既然赶着回府,我岂好耽误?公子慢走。”
说完她越过对方,径直走了进去。
被落在后方的沈黎望着她的背影,长久后才收回目光。
他身旁的太监是沈太后的心腹,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月棠。
他觑着沈黎的脸色道:“先帝在时,永嘉郡主备受宠爱,风光的确无人能比。
“可到底也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太后娘娘做主,郡主又无倚无靠,当识时务才是。方才在大公子面前,未免傲慢了些。”
沈黎看了他一眼,折身往外走:“你这话就该掌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郡主身为宗室贵眷,难不成还要在我面前放下身段?
“这话传出去让穆家人抓住了把柄,岂不是让姑姑为难?”
太监立刻不敢作声了。
沈黎行至半路,又回头看了后方一眼,才若有所思重新举步。
他们出了门槛,月棠也已经通过了长廊,来到庭院里。
即使寒风萧瑟,这永福宫的庭院也摆满了葱葱郁郁的花草。夹杂着散布在园林当中的几株红叶似火的枫树,的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永嘉?”
就在月棠前行之时,正殿方向已经走出一行人来。
为首的美妇身着紫底飘金的绣服,几只凤凰自腰往下,一直延伸到裙底,长长地拖在后方。
看到月棠之后她停下了脚步。
插在高髻正中的一只正凤,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而斜照下来的阳光也随着摆动的动作散发出耀眼的华光。
即使年过三旬,正在寡居之中,沈氏也依然不失鲜活,锋芒四溢,是当年与安贵妃斗得死去活来的模样。
比起当初,如今的她甚至还更多了几分大权在握的肆意。
月棠上前拜倒:“参见太后。”
“起来吧!”
宫女搀起了月棠。
等月棠站稳,沈太后重新将她打量一番,又说道:“还真是没怎么变。”
月棠报以微笑:“太后呢?别来无恙?”
“老样子。”
沈太后也扯了下嘴角。
过去两方中间夹着穆皇后,不亲近是事实,如今倒也不必太过假惺惺。
殿里格局与穆皇后住过的宫殿有七八分相似,不过陈列摆设却更显奢华。
东边摆好了茶席,烧起了炉子,热气烘得旁侧两盆兰花香气扑鼻。
沈太后亲自执壶,分别给彼此沏好了茶。
“这是今年最好的一茬瓜片,你尝尝这味道如何?”
月棠先闻茶香,再轻抿一口:“鲜爽甘醇,入喉犹有回甘,应该是二十年上下的茶桩。”
沈太后粲然而笑:“不愧是金尊玉贵的永嘉郡主!喝过我这茶的不下十人,唯你一人能断出来出处,”
月棠继续握着杯子抿茶,但笑不语。
沈太后斜靠着迎枕,又看向她:“褚家事发,我才知道三年前的事还有说法。早知是他们耍奸,何不早来寻我?也好让你少吃些苦头。”
“还好。”月棠道,“幸亏先帝与皇后娘娘,以及我的父兄,都在冥冥之中护佑于我。我王府自己的私仇,也不好惊动太后。”
基于端王府从前的立场,皇帝本身也是穆皇后所生,月棠天然可算是皇帝一党,就算沈家觉得凭借月棠与晏北的关系,具备几分利用价值,月棠也想知道,沈家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把她掰过去?
“是啊,好在有他们护佑。”
茶汽氤氲那头,沈太后缓慢出声。但这叹息般的一句之后她又隐入了静默。
直到片刻后她才重新看过来:“你孤身一人支撑王府不容易。
“沈家如今掌着半个中书省,我听说你父王的旧属接掌了皇城司,将来两府在政事上必定多有来往,你若得空,可常上我这永福宫来坐一坐。”
月棠点头:“谢太后恩典。”
帘栊外宫女撩开了珠帘:“禀太后,国舅夫人携宜珠小姐前来参拜。另外,太傅夫人与穆家小姐也到了。”
沈太后刚刚端着杯子凑近朱唇,闻言她冲对面道:“人都来齐了。”
说完侧首交代道:“请夫人小姐们到琼华宫就座。”
然后把杯子放下来,站起身:“走吧。”